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2/11页)

也许是年长日久的原因,这两份回忆,内容有一些出入。表面上看来,张枣的似乎更为可信,因为我专门查阅过《娟娟》一诗,找不到“电线”这个词。不过,张枣的作品时常修改,也许原稿中有“电线”而后来删去了也难说。

随后,柏桦把张枣介绍给朋友彭逸林,而自己则因为种种琐事而淡泊了与张枣的交往。直到半年后,两个人才建立起真正的友谊。

那是1984年4月的一个下午,柏桦看见彭逸林和另一人出现在家里黑暗的走廊上,便大声问道:“张枣来了没有?”

另一个人正好是张枣。

半年不见,两人变得异常亲密,毫不生分。于是彻夜长谈,第二天才发现,烟头撒满一地。

那个晚上,张枣兴奋地写下了“绝对之夜”四个大字,并在这几个字下面画了三道横杠。

两个人开始疯狂地写诗,交流。张枣每写完一首诗,就立即放下手里所有事情,从四川外语学院坐汽车到40公里外的西南农业大学,见面后一谈就是通宵。柏桦写了新作,亦是如此。两人的知心到了什么程度?用张枣的话说,是:“你写的任何东西,任何一个思绪,一个隐喻,他都知道你想干什么,这是非常令人吃惊的,简直吃惊到可怕的程度。”交往的细节出现在张枣的诗歌《秋天的戏剧》中。《秋天的戏剧》全诗分为八个部分,以“我”为叙述主体,讲述我“我”、“你”、“他”、“她”、“他们”之间的种种交往、臆想、理解和潜在的冲突。其中第6节和第7节谈及了两人的交往:

你又带来了什么消息,我和谐的伴侣

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风

一路风尘仆仆,只为一句忘却的话

贫困而又生动,是夜半星星的密谈者

是的,东西比我们富于耐心

而我们比别人更富于果敢

在这个坚韧的世界上来来往往

你,连同你的书,都会磨成芬芳的尘埃

《秋天的戏剧》是张枣诗歌中的异类,它真诚、朴素,娓娓道来。不像早期的《何人斯》、《镜中》那么华美而讲究传统韵味,也不像后来的《云》、《边缘》等作品那么晦涩,似乎有意考验读者的领悟能力和阅读耐心;它有戏剧性,却不故弄玄虚故作高深;有叙事性,却不流于低俗和肤浅,避免了“大白话”的危险。六个人称转换自如,如同六出冼练而精彩的戏剧。人生的奥妙,世事的沧桑尽现于字里行间。正是因为《秋天的戏剧》这样的作品的存在,张枣才避免了被指责为“风格单一”的理由,才能在“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立场”之外,与柏桦、翟永明、王寅等一起占据属于自己的广阔空间。

不久后,欧阳江河到重庆西南师大演讲,在私下聚会时,向张枣和柏桦展示了他刚完成不久的长诗《悬棺》。这首长诗令张枣和柏桦深深震动,他们认为,欧阳江河会成为庞德那样博杂的诗人(但这一次他们看走眼了,一年之后,欧阳江河就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三个年轻人在诗歌道路上相互扶助,相互挑刺,堪称当时重庆青年诗歌界关系最为紧密的小团体。

在柏桦的介绍下,张枣结识了翟永明和钟鸣,后来,柏桦、张枣、欧阳江河、钟鸣、翟永明被人合称为诗坛“四川五君子”,名扬全国。

尽管才华横溢,诗歌的尊严和力量仍然受到了挑战。在湖南读书时,张枣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孩也是个文学青年,他俩在同一所大学读本科,但在她大学毕业后不久,两人就分手了。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喜欢上了一个做生意的男人,她认为,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玩很轻松,不像跟诗人作家在一起时那样沉重。

女友的分手理由让张枣很纳闷,在他看来,当时读研究生的他收入并不低,每个月有50元的生活补贴,比学校的助教还高。而且在80年代,作为一个诗人是十分荣耀的事情,是社会的精英呢。当然,后来社会发展的潮流证明了那个女孩子的价值取向的超前性。进入90年代,诗歌被迅速边缘化,小说、影视等叙事文体开始凸现其影响力;精神的力量也日渐减弱,金钱的位置在世俗生活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无需刻意证明,每到周末,去高校女生宿舍楼下数一数轿车的数量就行了。三

读张枣的诗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顾城,那个绝代天才,他对文字有异于常人的天生的敏感,他的诗就像用手指轻拂丝绸,让你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即使他的本意是要表现并不“舒适”的诗意。当然,张枣的诗歌风格与顾城差异很大,他们的相似只表现在才华上。在风格上,张枣与陈东东更为接近。关于这一点,后面会提到。

张枣的才华,曾被无数诗人同行和读者高度推崇。1993年出版的“朦胧诗”以后中国诗歌的经典选本《后朦胧诗全集》,将张枣列在从80年代初至1993年这段文学史中“最富成果和影响的73位诗人”(选编者言)的第二位。该书收录了张枣的44首诗歌,在数量上与韩东、王寅并列第三。张枣的地位之高,由此可见一斑。许多著名诗人对他的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翟永明说,第一次看到张枣的诗,就觉得非常特别,有一种既现代又传统的气质,像这样带有中国古典气质的诗歌在国内不多见。北岛则表示,国内的诗人中,他最欣赏的就是张枣和柏桦。钟鸣的评价与北岛相似,他认为,这个时代没有败作的诗人,只有柏桦和张枣。而诗人王寅在回答另一个诗人杨子的“对哪些诗人印象比较深刻”的提问时,避开了“哪些”这个复数词汇,而只列举了张枣一个人:“张枣一看就知道非常聪明,虽然我没有跟他见过面。”

令人意外的是,包括写口语诗的韩东,在读了张枣的作品后,也给予了高度认可。韩东认为,这些诗歌,“传统文化的材料零星散布其间,当你把它们作为路标举步向前时,却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当我们跟随张枣在异国旅行,经过的竟是中国式的九曲回廊。……张枣并不简单地排斥什么,或张扬什么。他的融合能力是显著的,转向传统文化遗产使他的写作多出了一个层次,视野因此更加开阔。”(《第二次背叛:第三代诗歌运动中的个人及倾向》)

关于张枣在四川时的巨大影响,柏桦有更形象的描述:“在当时的四川诗歌界,尤其是在各高校的文艺青年心中,有着几乎绝对明星的地位。他非常英俊,1983年的英文研究生,22岁不到就写出了《镜中》、《何人斯》,而且谈吐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那时不仅是众多女性的偶像,也让每一个接触了他的男生疯狂。他在重庆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耀目的三年(1983——1986),那三年至今让我想来都心跳加快,真是色飞骨惊的岁月呀。”在柏桦看来,张枣显出的诗歌天赋“过于罕见”,其“化欧化古”的诗风,堪称卞之琳再世,“但在颓废唯美及古典汉语的‘锐感’向现代敏感性的转换上又完全超过了卞先生”。因此,由于他的早逝,我们对于现代汉诗的摸索和评判可能会陷入某种困难与迷惑,“张枣给我们带来的损失,至少目前还无法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