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第2/4页)

在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众多诗人中,朵渔是少数几个能用文章来表达诗歌观念的诗人,他的一些诗学随笔正在对更年轻的诗歌爱好者形成影响。按理说他完全有资格在同龄人面前保持骄傲的姿态,像当今的某些诗人一样,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但朵渔没有,他身上有一种可贵的品质,那就是在宇宙的无限性面前保持谦逊。倒是那些自以为“天将降大任”的诗人在不经意间便露出了孩子般的淘气。

朵渔的谦逊是逐步修炼出来的,从他的文论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的思想轨迹:最初是慷慨的、号召性强的,比如关于“下半身”诗歌理念的文字,后来就慢慢收敛,变得沉着、自省,少了布道的成分而更多地进行自我要求。只有尊重自己打动自己的文章才能够打动别人并获得别人的尊重。可以说,朵渔文章“语调”的改变使他向诗歌的终极目标作了一个漂亮的腾跳。

在一封信中,朵渔向我推荐了一大批他读过的书籍,并强调了这些书籍之于一个诗人的“用处”:

以赛亚·伯林的著作,大概有五六本,译林出版社的版本不错,网上有售;这一套“人文与社会”丛书中还有其他不少书目可读。

苏珊·桑塔格的著作,目前出有五本,上海译文的;尼采的著作,最近听说华东师大要出笺注本全集,还未见到,版本繁杂,比较好看的有《人性的,太人性的》等,人民大学版;卡夫卡的著作,河北教育版的全集;加缪的著作,河北教育版的全集;鲍曼等人关于现代性的著作;韦伯的部分著作,三联版;本雅明的著作,版本繁杂;卢梭的著作,可先读其《忏悔录》;哈耶克的著作,《通往奴役之路》;勒庞的著作,《乌合之众》;班达的著作,上海世纪出版集团新出了一套丛书,其中有他一本《知识分子的背叛》,可读。

……国人作品,建议读:朱学勤、唐德刚、张五常、余世存、刘晓波、李慎之、顾准、甘阳、余英时等人文字,网上常见。

有些经典,我以为应该熟读:《论语》,《诗经》,李杜,王阳明,鲁迅……我们在这一方面的欠缺太多。

一时想不起来,想起再补充。

我一直觉得,诗这东西,到一定程度,它会是诗人的“副产品”。“副产品”不是不重要,而是“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三十岁以后,坐在书桌前强写一首诗是可耻的,读书或走路或许应成为生活的“主流”,诗歌随之而生。我常常希望朋友们,特别是同辈的朋友和同行,多读些书,但又不要读死了,做一个眼界开阔的、活脱脱的、有力量、有正义感、有信仰的诗人。但现在,因社会快节奏的影响,因为我们这一代所受教育的先天不足,再加上物欲的、家庭的拖累,作为一代人的进步和觉醒,真是太慢了。上一代人已经消失,希望我们这一代不要再沉沦。

(2006年9月9日)

看了这封信,我除了敬佩朵渔的沉潜的阅读态度,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我给他回信说,这里面的大多数书籍我的书架上摆放着不少,也读过一些。当然,无论从阅读量还是消化的程度来说,肯定远不如朵渔。后来朵渔回信,对我们较为一致的阅读兴趣甚为高兴。其实我倒没多大的惊讶,阅读过类似图书的人,气味是相通的,这也许正是我们结下深厚友谊的最重要的基础。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朵渔的精神资源。阅读深深地影响了朵渔看问题的方式和作品向度,他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当晚写下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是我读到的最出色的诗歌之一,字里行间那种沉痛、节制、反思的气质为我们托起了一个思想者的形象:

今夜,大地轻摇,石头

离开了山坡,莽原敞开了伤口……

半个亚洲眩晕,半个亚洲

找不到悲愤的理由

想想,太轻浮了,这一切

在一张西部地图前,上海

是轻浮的,在伟大的废墟旁

论功行赏的将军

是轻浮的,还有哽咽的县长

机械是轻浮的,面对那自坟墓中

伸出的小手,水泥,水泥是轻浮的

赤裸的水泥,掩盖了她美丽的脸

啊,轻浮……请不要在他的头上

动土,不要在她的骨头上钉钉子

不要用他的书包盛碎片!不要

把她美丽的脚踝截下

请将他的断臂还给他,将他的父母

还给他,请将她的孩子还给她,还有

她的羞涩……请掏空她耳中的雨水

让她安静地离去……

丢弃的器官是轻浮的,还有那大地上的

苍蝇,墓边的哭泣是轻浮的,包括

因悲伤而激发的善意,想想

当房间变成了安静的墓场,哭声

是多么的轻贱

电视上的抒情是轻浮的,当一具尸体

一万具尸体,在屏幕前

我的眼泪是轻浮的,你的罪过是轻浮的

主持人是轻浮的,宣传部是轻浮的

将坏事变成好事的官员

是轻浮的!啊,轻浮,轻浮的医院

轻浮的祖母,轻浮的

正在分娩的孕妇,轻浮的

护士小姐手中的花

三十层的高楼,轻浮如薄云

悲伤的好人,轻浮如杜甫

今夜,我必定也是

轻浮的,当我写下

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

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

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

今夜,人类的沉痛里

有轻浮的泪,悲哀中有轻浮的甜

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

轻浮如刽子手

轻浮如刀笔吏

因为这首诗,朵渔获得了超越诗歌圈的名声。张清华在将此诗选入《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时,给予了这样的评价:“这是所有‘5·12地震诗歌’中最好的一首。说它最好,不是因为它书写了更感人的人性和情景,更高尚的人格和故事,而是它提出了一个问题,面对灾难,我们该写什么?只有这样的诗歌,才能将人们带进人性拷问和良知发现的境地,才能使一切已发生的悲剧和消失的生命获得价值。”在我修改这篇断断续续写了多年的文章时,朵渔与臧棣、萧开愚、黄礼孩、桑克获得了由南方都市报社评选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八年度诗人”的提名,评委会这样评价朵渔:“2008年,朵渔在地震期间完成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一诗,成为国人纪念亡灵、清洗内心之际最为悲恸、最为无力、最为清醒的呼喊之一,从成千上万的‘地震诗歌’之中脱颖而出,被读者所喜爱又被文学界所重视,为诗歌写作介入公共事件提供了艺术范本。他的诗尖锐而沉重,具有一种饱含隐忍的爆发力。提名委员会主任李少君认为,朵渔是青年诗人中有‘大才’之人,他的诗逐渐呈现出大气象、大格局。……《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是地震诗歌中引人瞩目的篇什,饱含情感的力量和批判的勇气。朵渔的诗歌从细微处出发,充满人性的沉静和做学问的平常心,他以勇敢者的姿态和义无反顾的独立精神关注当下,肩负使命。”这是朵渔第二次获得该奖的提名,最终是否获奖已经不重要(注:当年朵渔再次与大奖失之交臂。2010年朵渔第三次获提名,并最终获奖),重要的是这首诗成功地使它的作者成为一个当前少见的思想型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