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泡尿工夫,黄河(第3/3页)

这位农民老哥

忽然想起

他其实会写自个的名字

问题便得以解决

于是他的老婆

就成了一个

没有乳房的女人

亲爱的,其实

在你去做术前定位的

昨天下午

当换药室的门无故洞开

我一眼瞧见了两个

被切除掉双乳的女人

医生正在给她们换药

我觉得她们仍然很美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首诗语言干净利落,内容非常撼人——注意,是“撼人”不是“感人”,它达到了震撼人心的程度——让人看到了伊沙尖刻的面孔后温柔的部分,这种温柔比《地拉那雪》更贴近人心,也比《饿死诗人》中的尖锐更具冲击力。无论诗歌的内容是虚构还是写实,都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效果。这些句子如果被伊沙的“敌人”们看到,也许他们对伊沙的憎恶会减轻不少。也正是这样的诗歌,展示了伊沙作为一个实力诗人与更年轻的新锐口语诗人的区别。我们的视野中不乏有冲劲的诗人,这些诗人也能不时写出一些惊人之句,但是他们还是太孱弱了,无法做到收发自如。说到底,要成就一首好诗,除了天分,还需要经验——不仅是文字经验,还有生活经验。

伊沙的诗曾经是独特的,难以复制,但现在情况已有所改变,一些更年轻的口语写作者正在“蚕食”、复制着伊沙,几达以假乱真的地步。当然,这与真正的伊沙无关,何况那只是表面上的“像”,邯郸学步者永远无法掩饰住骨子里的孱弱。后来者的模仿和复制也像一条鞭子,不停地驱逐着伊沙创新的脚步,因此,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担心的是伊沙的自我蚕食、自我复制或者出现“变异”状况。他的长诗《风光无限》中的一节曾被诗人赵丽华盛赞:“我记得你写马克思那首,燕妮不在家,他乘机‘把女仆按在地板上/这算不算/一个阶级/在压迫/另一个阶级’。我想如果单纯写把女仆按在地板上而没有后面的两句,‘勇敢’是够‘勇敢’的,但充其量也就是一首‘下半身’了。但后面的两句一下子就扎到穴位上了。这就是巴乔那种在球门前的丰富想象力和致命一击的能力。”(《伊沙vs赵丽华》)我却不这么认为。且不论对事件的描述是否基于现实生活,单从诗艺本身的角度而言,前边的铺垫和后边的总结,也给人“主题先行”、故意设置“诗眼”的嫌疑。因此,它充其量是“扎到”环跳穴、笑腰穴之类让人一跳一笑的“穴位”,而不是什么“致命一击”。我特别反感那些前边大肆渲染结尾小作总结或点题或升华的作品,作为一首诗,我希望看到的是整体的智慧而不是局部的亮点。这是我和某些诗人的分歧。

另一个值得警惕的方面是,伊沙几乎所有的诗歌作品都有一种“快感繁殖功能”,读之很顺,很有感觉。但我们也知道,有时候快感只是一次性的,“不能复制”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比如《告慰田间先生》:

哒哒哒的机枪扫射声

从电子游戏机上传来

穿过客厅门廊抵达我的书房

伴随人声 那是我的妻儿

在相携作战

相互掩护着

面对他们共同的敌人

后来枪声减弱至一半

那是我的妻子起身去了厨房

因为到了做晚饭的时间

儿子留在客厅里

守在游戏机前

孤身作战

一人难对四敌

他在请求增援

他的呼唤

穿过客厅门廊抵达我的书房

像是动员:父亲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崇高变成了庸常,激愤转为了游戏,符合伊沙一以贯之的行事风格,可是读到这些文字时,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虽然也有不少读者喜欢,但在我看来,这首诗在伊沙的作品中,顶多只能算是中品而已。

我和伊沙见过几次面。第一次是在2000年8月上旬的西安。见面前,我听到过太多关于伊沙的传闻,诸如嗜酒如命、放浪形骸之类,还有瘾君子,患艾滋病什么的,总之与当年美国那些“垮掉派”差不离。因此见面之前我有些忐忑,生怕闹出个不欢而散。孰知见面之后,印象大好——原来传说中的“黑道煞星”竟然是一个豪爽、讲话大声且自信得可爱的胖子!那次见面最令我意外的是伊沙竟然因为胆不好而不能喝酒,按照作品中的印象,这厮的胆子应该好到不仅能喝酒,就是吸毒也不过分的。当然,我也看到了他泼辣的一面,在与同城的一个相对传统的诗人一起进餐时,伊沙的话里常带些刻薄的调侃,弄得我总是担心那个诗人无法忍受而离席。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又在“衡山诗会”上见面。在那次诗会上,伊沙仍然是个“焦点”,但我更怀念会后一伙人横七竖八躺在房间里谈天说地的时光。

还有一次见面是在2006夏天在长沙举办的当代名家诗歌峰会上,由于此前在网络上的一些误会,我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免与对方交流,因此,诗会三天,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打过一次照面。这没什么,这符合我们的性情,而且也不会影响我对他的那些优秀诗歌的喜欢。后来的事实证明,伊沙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尽管有时候尖锐得令人难以接受,但平和起来,也挺让人感动。2008年春天,我的诗学专著《朦胧诗以后》出版,因为里面有许多地方涉及伊沙,因而给他寄了一本。伊沙收到书后,很快在“诗江湖”论坛发帖子,对这本书给予了出乎意料的好评。我赶紧故作谦虚地表示感谢,颇有“一笑泯恩仇”的快慰。

伊沙是个多面手,身上的“刀子”不只诗歌这一把。他的随笔读者比他的诗歌读者只多不少,他还写过不少小说,做过杂志,从2002年开始又到电视台客串节目主持人,据说干得还不错。近几年他编选的诗歌选本《现代诗经》、《被遗忘的经典诗歌》、《新世纪诗典》和他的随笔集《无知者无耻》、长篇小说《狂欢》等都在圈子内具有一定的影响。英国思想家伊塞亚·伯林曾有“刺猬与狐狸”之说,“刺猬”专一而“狐狸”多能,两者各有长短。以此对照,伊沙无疑是一条“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