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泡尿工夫,黄河(第2/3页)

对伊沙诗歌最直观的印象是字里行间充斥着尖刻的讥讽、放肆的嚎叫、无所谓的嬉笑,他喜欢用文字干涉读者的神经,要你尴尬,要你哈哈大笑,要你暴跳如雷。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方式。某些诗歌砌满了华丽而优美的辞藻,通篇形容词,内容也不乏“春天般的温暖”和春风般的清新,但你读后总感觉诗人在作秀,它给你触动却不能让你思考。伊沙的诗不美,字句瘦骨嶙峋,甚至有些丑陋,但能够不容阻拒地刺入你的感觉甚至内心深处。两种诗歌让我想起了两个词:“春风扑面”、“寒风刺骨”。前者虽暖,却只能“扑面”,而后者给你一种直达骨髓的寒意。因此伊沙的作品既浅又深,浅在字面上,深到骨子里。它们融合了冷峭、尖刻、辛辣等因素,而幽默是基础。

伊沙的确懂得逗乐,有的作品让你会心一笑,有的让你捧腹大笑,但更多的是让你笑得比哭还难看,笑出了眼泪,或者想笑也笑不出来。即使是那首“哈哈大乐”的《假肢工厂》,人们也不会觉得里面有什么玩笑的成分:

儿时的朋友陈向东

如今在假肢厂干活

意外接到他的电话

约我前去相见

在厂门口看见他

一如从前的笑脸

但放大了几倍

走路似乎有点异样

我伸出手去

撩他的裤管

他笑了:是真的

一起向前走

才想起握手

他在我手上捏了捏

完好如初

一切完好如初

我们哈哈大乐

伊沙的幽默很阴冷,这是因为他洞悉了假幽默的存在,“现在有很多假幽默的人,把‘幽默’当作行头穿在身上。前两天和一个朋友聊天,她说某某很幽默,会讲黄段子。我就很怀疑她说的某某是否真的幽默,因为据我观察,大部分讲黄段子的家伙其实一点都不幽默——因为缺这个,所以只好借助黄段子来显示一点什么”(《伊沙vs赵丽华》)。而“真正的幽默是很高的智慧和很真的性情在日常状态下毫不经意地自然流露”(同上)。

在这里,伊沙给出了一个标准,读者完全可以依照这个标准去抽查他的作品。自然,抽查的结果不会完全合格,理论可以指导作品,但并不能保证作品的优秀。连伊沙尚且如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那些自以为幽默其实仍然是黄段子和俏皮话所组成的诗歌的大行其道了。

在我的朋友中,对伊沙的评价呈两极分化状态,有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有的则不以为然。我相信伊沙对这样的反应不会惊讶,他作于1988年的《地拉那雪》,是一首很典型的抒情诗篇,纯情得让人难以将前后两个“伊沙”并联起来:

地拉那洁白一片

地拉那冬夜没有街灯

地拉那女播音员用北京话报时

地拉那青年爱打篮球

可是你知道么

地拉那下雪了

那时你走在桥上

皮夹克捆着你宽宽的身量

那时你告诉一个女人

要去远方架线马上出发

地拉那的女人也描眉

嚼口香糖含混不清地说话

地拉那的女人不会脱衣服

在房间里她端给你黑面包

你在看窗上的冰凌花

外面的球赛赛得很响

直到最后拉开了房门离去

屋里还充满她不温柔的呼吸

在地拉那的深雪里

你走完我看电影的那个晚上

那些七零八落的脚印呵

地拉那的街灯亮了

在最后一根电杆上你一动不动

黑熊般的人群和火把由小变大

没准儿你还活着

外国电影都没有尾巴

宿舍停电的夜晚

我给你打电话遇上忙音

拿起当日的晚报

北京——地拉那电线断了

地拉那那场鹅毛雪还下吗还下吗

如果说《地拉那雪》中的伊沙尚未显露出“叛臣”的野心,那么从他写下《车过黄河》起,他就应该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与众不同。此后的伊沙不再是带着淡淡的感伤的抒情青年,而是以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的形象站到了抒情的反面,或者说,是站到了人们习以为常的“文化”的反面。《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结结巴巴》、《饿死诗人》、《狮子和虱子》等作品巩固了伊沙的这一形象。

有人认为伊沙是中国后现代诗歌的开创者,因为他的诗歌里具有许多“后现代特征”,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是文学史家干的活,作为一个读者,我不关心诗人的“历史定位”,而愿意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作品上面。我自顾自地把伊沙当作思想者,在一篇文章里把他和西川、欧阳江河、孟浪等人合在一起讨论,尽管他似乎很“讨厌”这些“知识分子”。

当前诗歌界有一个很突出的现象:有的诗人自以为新鲜,却不约而同一窝蜂地挤老路——也许他们中的很多人以为是新路——比如他们喜欢叙事,说得确切些,是喜欢“记事”。文笔好的,还显得比较洗练,至少在外形有诗的模样;文笔稍差的,无异于把一件事情写成散文,然后在适当的地方用回车键将其分行。比较典型的是前段时间网络上流行的某些网民创作的“梨花诗”。用一整首诗歌“记事”不是不可以,但如果要成就一首好诗,就必须懂得如何规避其中的危险。如果诗歌语言拖沓,所叙之事不精彩,无法给人回味的余地,那么这些文字作为诗歌(或者说作为好的诗歌)存在的可能性就相当可疑。具体到伊沙而言,以上两种情况似乎都存在,他发表在《诗歌现场》2006年第1期里的三首诗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例证。在我个人看来,这三首诗彼此间的质量相差甚远,如果给它们打分,那么前两首的分数加起来都不如第三首。

因为篇幅关系,这里不再列举前两首作品,只引用我所喜欢的第三首《春天的乳房劫》:

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

你躺在运送你的床上

对自己最好的女友说

“如果我醒来的时候

这两个宝贝没了

那就是得了癌”

你一边说一边用两手

在自己的胸前比画着

对于我——你的丈夫

你却什么都没说

你明知道这个字

是必须由我来签的

你是相信我所做出的

任何一种决定吗

包括签字同意

割除你美丽的乳房

我忽然感到

这个春天过不去了

我怕万一的事发生

怕老天爷突然翻脸

我在心里头已经无数次

给它跪下了跪下了

请它拿走我的一切

留下我老婆的乳房

我站在手术室外

等待裁决

度秒如年

一个不识字的农民

一把拉住了我

让我代他签字

被我严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