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周扬(第3/3页)

后来周扬就又不大管事了,也不再在公开会场上露面。我虽然再见过周扬,从来也没提过一句他挨批判的事。

这年冬天,周扬跟几个作家去广东游览散心。黄秋耘接待了他们。不久,秋耘来京,告诉我:周扬这次在广州曾经单独与他深谈,忏悔自己过去对他那个“中不溜儿芸芸众生”的错误批判,同时谈到我们大家能否认识自己的错误,提到了我,说:“韦君宜这个人嘛,对是非分不大清。”这句话给我震惊很大,他怎么会认为我是非分不清?我自认为是非还是分得清的。我没想到他这样看我,我心里难受。

周扬回京以后,不久就病了。我曾到医院去看他,因为有别人在座,没有提出我心里的问题。

我听说了周扬这些日子的郁闷,我反复想过自己向周扬说过的话。想起那句“不懂哲学”,不禁越想越愧汗难禁。我知道错了,完全错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改正了过去多年没有思想,跟着周扬闭着眼睛跑的毛病,其实没有。我还是那个不分是非,不敢在是非面前挺身而出的旧我。我分不清是非吗?头脑里没有是非吗?应该是有的,可是我为什么不敢在周扬面前和别的客人面前响亮地回答:“我不同意那个批判,完全同意你的意见!”

周扬是犯过错误,说过许多错话,可是现在他忏悔了。他以前说的赞美卓娅的话,批判《武训传》《红楼梦》文章的话,大约都是真话,但是后来他知道错了。他说了实话,就以为我们这些人都在说实话了。他没有想到,我还在他面前说为“表态”而推诿的话,还在说要他猜测的含糊世故的话。比我长十岁的周扬是天真的,而在他面前做世故性表态的我,却是虚伪的!

我觉得我应该在周扬面前忏悔。后来,我就又一次假借看望别人的名义,钻进了已禁止探望的周扬病房。抬头一看,周扬闭目张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完全昏迷,不省人事,已不可能听我再说一句了。我只得默默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退去。

周扬现在还活在人世,我多么希望他能醒来听我的忏悔啊。我还等着。

我探病那时候,正是作协开代表会,周扬不能来了。当主席台上念到他的贺词时,台下掌声如雷,达三分钟之久。然后又有青年代表发起给周扬写慰问信,响应签名的不分老少,几乎是全体(包括我)。许多年轻人不会熟悉他,并不甚了解他干过的具体整人的事,但他们为他鼓掌。可见他的忏悔之心已经传遍了文艺界,为大家所谅解了。

周扬仍然怀着一腔天真的痛苦,不能听,不能谈,躺在病床上。虚伪了一番,而又不想虚伪的我,常常想起周扬。“四人帮”垮台,波月楼那一次,难道依然是一场梦?朋友的气氛呢?忏悔真诚呢?我又不敢信了。

韦君宜(1917—2002),原名魏蓁,湖北建始人,生于北京。历任《文艺学习》主编,《人民文学》副主编,作家出版社(后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总编辑、党委副书记、副社长、社长,直到1986年离休。著有《思痛录》《露沙的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