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6/7页)

我的新朋友叫作阿姆德。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曼联队……里兹队……阿森纳队……切尔西队……”

“托特纳姆热刺队?”我提示道。

“托特纳姆热刺队,”他重复道,“纽卡斯尔队……阿斯顿维拉队。”好不容易连着说了几个,他又结结巴巴起来。

“丹尼斯·博格坎普(20),”他说,“卡努(21),比埃拉(22)……佐拉(23)。”

这就是证据,在英国足球,乃至外交关系的国际语言方面,一个新的纪元已经开启。他本应该从博比·查尔顿(24)开始数起,然后是丹尼斯·劳(25)和乔治·贝斯特(26),再到最新的人名。但是,我没有时间多想,因为阿姆德又开始了。

“头。”他指着脑袋说。接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鼻子,”接着,指着自己的手说,“手臂。”然后他说,“牙齿。”

“坏牙齿。”我残忍地说,“黄牙齿。”这些形容词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阿姆德活在一个只有名词的世界。

“树,”他继续边指边说,“石头。”他不会说形容词,也不会说动词,只有名词。这与我们认识的方式相符:他没有走向我,没有靠近、闲逛或者走开;我只是简单而突然地遭遇了他的出现。这种基本的语言发展状态也预示了这处文明不可避免的终结:只剩下名词的遗迹——圆柱、石头、树。没有动词。历史——终结于——动作。沉浸在他那毫无动词的世界中,阿姆德没有移动、离开或走开的意思。我开始怀疑他的动机,不是说他露出什么不好的企图,仅仅是觉得,维持这么单调的对话肯定得有什么用意。尽管我也有互动——指着物品,说出它们的名字——但自始至终我都觉得非常无聊,无聊到快要发疯。相反,阿姆德却非常自在,证明了我曾经朦胧地怀疑过的某件事情: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无聊是根本不存在的。

或许,无聊是现代西方人的特质。在西方,自我和时间之间总有冲突;而在非洲和亚洲,许多人能够与时间和解,任由它来去。在喀拉拉邦(27)坐火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要在火车上度过将近七十个小时。对此,他泰然自若。我自己的旅程只有三个小时,其实我还挺享受的——但已经期待它赶紧结束了。旅速越是加快,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从欧洲去美国,坐船需要几个礼拜或几个月的时候,没有人会因为不耐烦而痛苦。增加的速度只不过是增加了我们对任何一点延误的不耐烦。当去哪里都不需要时间时,我们又该等待些什么呢?或许那时候我们就会变成没有时间感、没有动词的阿姆德。或者,只有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容易察觉到无聊时,全球化才能完成。这时,我已经受够了:我想回到酒店,回到我不愿意进去的酒店。

惊讶,惊讶!酒店的餐厅关闭了。不过不要紧。听前台说,镇里有几家餐厅可以选择。所谓的选择无非是在四家卖烤鸡的店中挑一家而已。我走进一家,在桌子对面的水池里洗手,没用店里的脏毛巾擦手。我点了半只鸡,吃了一点。我想,味道还不错,如果你喜欢那种东西——但我很难理解会有人喜欢。晚餐(姑且称之)之后,我沿着大街往回走。烂泥和垃圾搅和在一块,堆在污水沟里。汽车丁零当啷吃力地驶过。路人都慢吞吞地走着,看到我这个瘦长的陌生人也不加理睬。

回到酒店,我开始读书,到读不下去的时候,就上床睡觉。跟我平常睡觉前的准备相反,我没有脱衣服,而是穿上更多衣服,不让自己的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肮脏的床单。就算这样,也无法阻止臭味——臭脚味和说不清的生殖液的味道——侵入我的鼻子,不过我努力安慰自己,闻闻脏床单又不会传染什么病。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但我感到非常愤怒,因为肮脏,还有对肮脏的无所谓,以及不情不愿的服务态度,正是这家酒店的主要特点。虽然这些特点的反面——干净及周到的服务——才能让一家酒店能真正被称为酒店,而不是只能提供最基本的遮蔽的肮脏的小屋。我这些想法,接近于激烈的正式投诉;但是(在这种情形下,“但是”这个词会不可避免地给人某种受委屈的感觉),我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受理我的投诉,也没有可供投诉的上级,这些想法也就自生自灭了。所以,针对床单和脏污如此单纯的不满,也沾染了一种没有答案的形而上学的色彩,在我盘旋于肮脏的睡眠边缘时,成为对这世界的污秽与堕落的哀叹。

第二天清晨,除了几片云彩,天空十分晴朗。鸟儿在歌唱。我又出发前往莱普提斯,空气还有些寒冷,但很快会变暖。到了之后,我走了几个小时都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天气变得很热。月亮在图拉真凯旋门上空升起。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又回到塞维鲁广场和旁边的廊柱。有些圆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由于长年的风雨侵蚀或者小偷偷窃,它们的大理石包层几乎消失不见了。我想,这应该是比较实际的解释。我更愿意认为这些圆柱是根据这样的模具浇铸的,比如星星这样的模具,比如构成星星的东西的模具。不只如此。因为在星星的光到达我们之前,它们经常是冰冷的石头那般死寂——实际上它已经不在那里了——所以我现在看到的正是灭绝了的城市上空的光。

我看着我那本关于莱普提斯的书,终于又有了一点进步。其中一页写的是一位艺术家的看法,这座古城在辉煌的鼎盛时期是什么样子。从这个角度来看,现在的遗址好像是往昔辉煌存在过的证据——负面的证据。重建得越多,可信度就越差:对我来说,古迹不是可被演绎推理的东西,准确地说,就是余下的东西。

换句话说,莱普提斯只有在成为废墟之后才有意义,它的没落正是它的辉煌(反之亦然)。这也是废墟的慰藉。游览里维埃拉(28)的时候,你肯定会想,要是能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跟菲茨杰拉德和姬尔达一起来这儿就好了(29)。废墟则不会让你希望能早点(在它们成为遗址之前)去看它们——除非,它们已经被破坏殆尽了。废墟——至少是古代的废墟——就是历史前进时扔下的东西。它们再也得不到历史的慈悲。只有时间会怜悯它们。

海的声音听不见了。一切归于静默。这就是我一度渴望的:体验作为地理的历史,体验作为空间的时间。风是时间的呼吸,匆匆而过。而静默,则是停滞时间的昏睡。

零星的圆柱,拱门,雕像。古代的公共厕所。橄榄树。鸟儿的鸣叫。天空与大海映衬下的圆柱,两条蓝色的带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