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5/7页)

几个小时后,太阳隐约出现。雨还在下着,不过已经有些阳光了。接着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大概有十分钟吧,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接着太阳又出来了。这一次它好像是停稳了。过一会儿又阴了,然后又晴了。阴云悄然散去,雨下到别处去了。我开始出发前往莱普提斯。

遗址的入口就是塞普提米乌斯·塞维鲁凯旋门(12):被脚手架包围着,正在整修——因而令人失望。它提醒我们历史的留存并不仅仅是因为其自身的长寿,脚手架对于古迹魅力的破坏是致命的。它屹立在线条明朗的古代石板路和无垠的天空之间。我继续往前,走向竞技场,那里有一大片荒草和稀稀拉拉的几根圆柱。我立即就有了感觉——只在世界很少的几个地方有过的感觉——好像进入了某种力场,时间仿佛在此停滞。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迪耶普的索姆河(13)边,在别处再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其他人走进大教堂,走进沙特尔(14)或坎特伯雷(15),走进随便一所教堂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我缺少可以激发这种感觉的信仰——哪怕是一种对信仰的厌恶。类似的地方——清真寺、犹太教堂——也同样如此。(在佛教或印度教的寺庙中,我感觉更自在,在那里,信仰是包罗万象的,只要你喜欢,你甚至可以在供桌上放一只可爱的唐老鸭,不会侵犯到神灵,也不会打扰那美学上的和谐。)在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罗斯考小教堂(16),我也有过顿悟。在这个著名的不受教派控制的环境里——它为所有像我一样在传统的教堂中感觉不自在的人提供冥想之地——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什么都没有。如果非要说感受到什么的话,就是一切都有点假。甚至是伪善的。时间充裕,我不着急。我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等着某件事发生,希望能有醍醐灌顶的顿悟。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这种了不起的体验,或者有,或者没有。我以为它不会来。然而它来了。

在陶斯村,D.H.劳伦斯曾经体会过一种抵达感,一种“最终感”。劳伦斯觉得,有些地方让人感觉只是地球上的临时之所,而陶斯则能留住古老的时间。这里也是如此,在莱普提斯。它不是我进入的世界,而是过往的梦幻地带。我在“奇异地区”。

我总能知道我在“奇异地区”。当我在“奇异地区”的时候,我不会希望自己在别处。当我不在“奇异地区”的时候,我总会希望自己在别处,希望我能在“奇异地区”。

一条窄轨距的铁路蜿蜒而过(为了修整遗址而建,现在也成了遗址的一部分)。哈德兰尼克浴场被最近这场大雨淹没了。水面被风吹皱了。有一些易拉罐在浴池底下生锈了。杂草在破碎的瓦片上扭动。

当然,这些细节都直接来自《潜行者》(17):我是从导演塔科夫斯基那里知道“奇异地区”这个概念的,但《潜行者》里面的“奇异地区”并不是唯一的奇异地区。如果不是看了《潜行者》,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明白我想要到达的地方——以及我想要进入的状态——就是“奇异地区”。在观看《潜行者》之前,我只是有这种需求与渴望。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可能已经进入过“奇异地区”。但是身在“奇异地区”,意味着首先你得意识到你在“奇异地区”;那时我还不知道“奇异地区”这种东西,所以并不算真正进入过。这就是“奇异地区”的妙处,也是我热爱它的一个方面:我知道我在那里,我知道在塞维鲁广场时,我正在这个地带。

在四面高墙的包围之下,在广阔天空的覆盖之下,直到走进里面,塞维鲁广场才真正展现在我面前。在竞技场,我仿佛进入了某个过去的力场;而在这里,我则完全被包围——被密封——于其中,被筑墙围住。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因为这个地方如此广袤,让人很难想到可以类比的东西(有许多许多个篮球场或网球场那么大)。跟空旷、廊柱稀疏的竞技场不一样,它有很多断壁残垣。它看上去像一个储藏室或仓库,专门存放等待整理和运输的古迹碎片。跟一堆柱子和底座一样,石灰岩的碎片也被分堆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这里要被当成有着坚实石墙的考茨伍德村庄重建一样(伍德的莱普提斯)。围墙下面是圆柱和柱廊。有些地方先前的雨渍已经消失不见。一个小时之前还湿透的大理石石板现在已经干得足以坐人。其他地方,雨水积了有几英寸深。阳光在水坑上跳跃,在石块上投下波浪状的影子,让它们看上去像水,随时会化掉。摇动的阴影下的一块圆柱上刻满了字。留意到它的同时,我也发现一个男人正缓缓地向我走来。

“愿真主赐你平安浴”(18)

“愿真主的安宁降临于你浴”很快我们就换成了最好沟通的法语。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旅游的。”这个回答已经不止一次让人茫然不解了。

“旅游?”

“是的。”

“跟旅行团来的吗?”

“不是。”

“独自一人吗?”

“是的。”我说,“就我自己。”(19)或许是因为用法语交谈,但是这个问题——“独自一人吗?”——却有一种存在主义的本质。来这里前不久,我刚跟女朋友分手。我独自一人,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内都是一个人,而且很有可能会孤独终老。当然在与他人交谈时,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刚才独自闲逛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我在“奇异地区”。而一跟这家伙开始交谈,我就背负了深深的孤独感。这也是“奇异地区”的特点之一;这一刻你还身处其中,下一刻你就出来了。你只是在某个地方,希望事情能有所不同。我告别了这位新朋友,继续往前走。我不得不独自上路,这样才不会感到孤独。

一片乌云迅速地盖在广场遗址的上空。天暗了下来,接着又亮起来,然后又暗了。或许移动的不是乌云,而是地球本身,在自己的轨道上猛烈地运转。我似乎在从遗址的角度体验时间:从延时镜头中望去,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像一天一样过得飞快。石块们短暂地闪耀着刚才吸收的阳光。等天空完全阴沉的时候,它们的光彩也消失了,变得晦暗了。我感到失望,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十五年来,一直拖着同样的负担——绝望的期望——从世界的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我再也承受不了旅行时过山车一般的情绪波动,如波涛般汹涌的兴奋感,沮丧的低谷,还有被无限延长的无聊和不便之感。坐在广场里面,已经不再令人愉悦,回酒店却更加可怜。我多么希望有人可以听我倾诉,一旦这个愿望实现——我发现有人正站在我身边——我又想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