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妙绘李根源(第2/3页)

根源的交好,据他的嗣君李希泌所撰的《回忆先父李根源在吴县的岁月》,叙述甚详,知道他和张一麐友谊更深,小王山的“阙茔村舍”四字,即出于张氏手笔。张氏的祖墓,距小王山数里,建有庐屋,但张氏很喜欢住在阙茔村舍,和根源晤谈。根源特为张氏辟一卧室,大有徐孺下陈蕃之榻之概。两位老人都习惯早起,黎明起身盥洗,张氏打太极拳,根源则做健身操,两老锻炼后,坐在相对的沙发上,张氏捧水烟袋,根源吸旱烟长管,边吞吐,边谈话,一直到吃早饭,以为莫大乐事。一九三二年,根源和张氏有志于办新农村,倡议在善人桥立实验农村以示范。又办成人夜校,仿日本式修公共浴池。“九一八”事件发生,二老一致主张抗日,且义愤填膺,组织老子军,参加前线作战,卒被当局劝阻,未得成行,乃转为后方支援工作,埋死救伤,不遗余力。根源有五言绝句:

霜冷灵岩路,披麻送国殇。

万人争负土,烈骨满山香。

当时郭沫若深赞二老的行径,称根源与一麐为“天下之大老”,撰文报道其事。此后,敌寇日迫,城居危急,根源携带随从,于深夜杂在难民中,步出金门,经横塘、朱墩、西跨塘、木渎等地,途中数遇敌机轰炸,幸未遭殃,至次晚始抵小王山。又有诗云:

救难扶伤今已矣,老夫挥泪别苏州。

这诗是很沉痛的。及敌军侵占吴江,去小王山仅三十里,一水可达,加之敌机空袭木渎,火光烛天,根源大为焦灼。这时工兵总指挥马晋三驶车来小王山接根源和张老,因晋三的父亲马程远,是根源讲武堂的老学生,有师生之谊的。奈张老为了难民尚待疏散,未能离走,根源被晋三强拉登车,前往南京,辗转到重庆,住在化龙桥畔。徐悲鸿去探望他,有感于根源以往的义举,为绘《国殇图》长卷,绘着根源执绋走在行列的前面,满怀悲忿,栩栩如生,为悲鸿生平得意之作。可惜现陈列于北京徐悲鸿纪念馆中,仅一悲鸿为根源所作的画像,那《国殇图》已不知去向了。

最近,上海辞书出版社所刊行的《中国名胜辞典》及《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辞典》都列入了苏州,但在苏州名胜中却遗漏了小王山,不毋遗憾。幸而李希泌的那篇《回忆先父李根源在吴县的岁月》,记载很详。吴县文史资料委员会,又刊有《吴县小王山摩崖石刻选编》佐以图片,兹摘存一些,以留鸿雪。根源在苏州前后十四年,一九二七年春,其母逝世,殡于石湖治平寺,乃在寺内守灵。翌年,葬母于善人桥小王山东麓,从此他经常住在小王山。他乡居的时间,还多于城居的时间。在小王山植树造林,引道开山,濬泉凿石,欲辟小王山为名胜之地。山后万松蓊蔚,翠黛染衣,即就峰头建一石亭,章太炎篆书题“万松亭”三字。一九三五年陈石遗诗人来游小王山,登上“万松亭”,看到万松成为松海。对之胸襟豁然,大为兴奋,题名“松海”,并写了“松海”两个大字,刻在松林深处的崖壁上。根源喜悦之余,复鸠工在松林内建了两座三开间的平屋,南边的一座,叫“湖山堂”,面对岳峙、烂柯两山,峰岚缺处,可见太湖,凭槛远眺,顿有山色湖光扑面来之感。北边的一座叫“小隆中”,章太炎篆书题额,并有识语,如云:“予昔为印泉作楹联、附语,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盖戏以魏武相拟,以印泉尚在位也。遇处十年,筑室松海,自署小隆中,又追慕武侯,则仕隐不同,故淡泊宁静,亦山林之趣,予因据其所称榜之。”小隆中的题名,是有来历的,太炎夫人汤国梨有次来访松海,口占了一绝:

探胜不辞远,栖山莫怨深。

苍茫松海里,应有蛰龙吟。

根源和了一首:

苟全于乱世,不觉入山深。

高卧小隆中,聊为梁父吟。

因据诗意,名此屋为“小隆中”了。堂中悬有冯玉祥在泰山所绘的巨幅《蜀道难图》,是赠给根源的,悬在这儿,却有些不伦不类。小隆中后面有一丛石峰,张溥泉(继)来游,题名为“卧狮窝”,又题了一诗:

大王卜宅小王山,野服芒鞋意自闲。

遥指吴宫无限恨,太湖明月一沙湾。

人称根源为印公,这儿又称大王,递升了一级,他引为笑谈。小隆中之北,有座石台,广二三丈,刻有九七老人马相伯写的“枕涛”二字,其上为“寒碧石”,其下为“听泉石”,再北有石亭。篆额“听松亭”也是章太炎题的。“卧狮窝”的西侧为“吹绿峰”,因石峰遍滋苔藓,浑然一碧,故名。这三个擘窠大字是陈石遗写的。可是这儿嶙嶒矗立,缺的是潺潺的流水。有了石,没有水,未免减少了活气,所以根源动了脑筋,把对面岳峙山涧的流泉,引导过来,开辟了一个池塘,注玉跳珠,风起细浪,李烈钧为题“灵池”二字,上建“池上亭”,登临其间,令人有濠濮之想。池塘的南面,有广地数弓,植梨多株,花时笼烟浥露,翦雪裁冰,称“梨云涧”,加上前山的“孝经台”,故为“松海十景”。那“孝经台”,是一块三四丈见方隐伏在山坳里的平整岩石,刻有章太炎篆书所录的《孝经·卿大夫章》,每个字一尺二寸见方,几欲与泰山经石峪先后相辉映。

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六年,知名人士来游小王山留下题字的,除上面所述诸子外,尚有陈巢南、金鹤望、张大千、范烟桥、周瘦鹃、吴兆麟、汪旭初等,也有未履其地、寄来手迹的,如吴昌硕、谭延闿、章行严,邵元冲、张默君、张维翰、蔡锷,黎元洪、程潜、郑孝胥、陈锦涛和根源的老师赵端礼、孙光庭等。根源雇了两名刻工,历两寒暑,才把题字都镌凿在小王山和岳峙山上岩石上。最特殊的,其中有一块是曾任苏州博习医院院长、美国人苏迈尔博士的西文题名,为摩崖的创举。根源将小王山的石刻与题咏,汇编为《松海》一书,包括《松海集》《松海石刻》《阙茔石刻》与徐云秋《穹隆杂写》四部分。此外,又请四川僧大休上人绘《阙茔村舍图》。云秋能画,又画了《松海图》,云秋和我相识,著有《卓观斋脞录》,“文革”前曾把晤于上海,不久他就下世了。总之,小王山是湮没无闻的,经根源加以点缀,山因人而名,也就成为胜迹了。

一九五〇年,根源从北京回到苏州,忙着去锦帆路拜谒了章太炎的灵厝,又访问了经学大师曹元弼。旋即驱车到小王山,幸茔墓和村舍依然如旧,但郁郁松林,经战乱被伐,根源大为嗟惜。一九五一年,根源迁居北京,时常萦系着小王山,奈年衰体弱,未能成行,便主张在抗战时期从十全街寓所疏散到小王山那些古籍、书画,文物,以及故意沉在小王山关庙前小池中的唐代墓志九十三件,其中尤以唐诗人王之渔的墓志,为最珍稀,悉数归诸公家保存。根源于一九六五年七月六日,病逝北京,后人按他的遗愿,安葬小王山,他有一弟根云,也埋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