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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她的尸体重新出现在大街上。

围绕着她的殉情死亡,双方父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他的父母拉着重回人间的儿子,像是握着一枚胜利的果实,而她的父母则声称很可能是他谋杀了他们的女儿,要到公安机关去报案。他们指着他的脸说,我女儿死了,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你为什么不死?你也去跳崖啊,你这个懦夫!

本来,这样尖利的言辞是谁也抵挡不了的。他即使不去重新跳崖也会羞愧而死。他是在那块伸向死亡的岩石上忽然明白死亡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那天,他从穿心而过的那枚钉子上抬起头来,伸直身子,忽然明白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太容易了。只要把眼闭上,往下一跳。甚至不用跳,只要松手,他就会追赶她而去。但是那样,他们留在尘世中的爱很快也会挥发干净。人们在嗟叹一阵之后,很快又去关注别的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事情去了。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憎恨自己明白得太晚。本来,他是可以阻挡她的。他找到一条乱石嶙峋的小路,爬到岩底,他的脸和衣服都被荆棘划破了。他朝远处的船只呐喊,声嘶力竭的,然后一直跪在那里,求他们打捞出她的尸体。

他对她说,我不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爱得是多么深。如果我们都死了,人们还以为我们的爱是一时冲动和赌气呢。

从此,他在人们含沙射影的白眼和唾沫中生活。人们说,他是个懦夫,他的女朋友为他殉情,而他在关键时刻退了场。他的外套上好像永远沾着一层厚厚的油腻发亮、令人恶心的东西,而他,就那么不嫌不弃地穿着它。

在社会生活中,他是先进工作者、技术标兵。他有良好的人缘,和领导、同事、朋友相处甚欢。他们理解他的爱情,甚至理解和早已原谅了他的“怯懦”——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认为他当初的逃离是一种怯懦。不过他也不计较他们的“错认”。其实,如果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他也会这么认为的。他们劝他早日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渐渐地,也有异性主动向他表示好感。她们暗示他应该向她们求爱,或主动请他去看电影,跳舞,逛公园,吃饭。他不是木头人,合适的时候,也会赴约的,但他一直保持自己原来的身份,没有让它发生半点变化。

他向对方说,谢谢你的关心,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请原谅,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爱情,我爱她,我是永远爱她的。

然而越这样,追他的异性也就越执着。她们喜欢他对爱的忠贞不渝。虽然,这是要以破坏他的忠贞不渝为前提的。

他的拒绝,既坚决,又尽量不伤害她们。

许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孤身一人。他经常去墓地看她,春天为她带去一束白花,夏天为她带去一束蓝花,秋天为她带去一束金花,冬天为她带去一束红花。渐渐地,他的父母意识到了他心中坚强的爱,她的父母也意识到了他心中坚强的爱(他们都已经老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许多人都意识到了他心中坚强的爱,知道他是一个充满了爱的人,知道了那发生在多年前的爱情,还在他心中屹立,还在他心中生长。

后来,他退了休。

他更加老了。

后来,他的步行要靠拐杖支撑,他的睡眠要靠药物维持,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根细线,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拄着拐杖,再次来到风景区的那块岩石上。他跳了下去。

仿佛他和她的第一次约会,他面色酡红,有些害羞。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他喃喃自语:你还那么年轻,而我已老。

珍 藏

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戴晓慧,多年来一直珍藏着一样东西。那东西不一定是古董但收藏起来绝对比古董更麻烦。她把它小心地藏在自己的体内,东躲西闪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从研究生到研究员,经历了重重险阻,直到遇上师范大学的教师于无声。

戴晓慧收到第一封情书,是在读初二的时候。作为三好学生的戴晓慧,毫不犹豫地把它交给了班主任。

高中三年,她收到的男生的纸条越来越多。她对他们视而不见。她微微仰着头,从他们面前昂然走过。因此她被称为“冷血动物”或“冰雪美人”。

她压抑的情感,在大二的时候完全像火山那样爆发了出来。那是本系的一个男孩,叫霍兴东。高高的个子,天然卷曲的头发,下巴向前延伸,有些像普希金。而且,他也写诗,是学校春光文学社的成员。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湖边公园里约会。月光透过树梢洒了进来,像薄薄的衣衫。他突然把她摁倒在地上。他动手扯她的衣服。她问你干什么,霍兴东不说话。他的手像蟒蛇似的已经窜到了她的腰上。她害怕起来,说你是谁?你是霍兴东吗?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扯我的衣服?霍兴东说了一句粗话。她想他怎么能这么没有礼貌地侵犯她的身体呢?他到底是爱她还是爱她的身体?假如是爱她的身体那也完全可以爱上别的身体,身体和身体是没有区别的,就好像这块糖和那块糖没有区别一样。如果他当时碰上的是别人,那他现在想扯开的是别人的衣服。这种想象让她感到恶心。既然如此,她就不能让他扯开她的衣服。她像蚌壳一样紧紧地把自己抱住,使他对她毫无办法。有几次,他甚至想用更卑鄙的手段,她只好也用上了指尖和寒光闪闪的牙齿。他滚鞍落马,捂着脸像不认识她似的,瞪眼望着她。

接下来的几次约会,主要内容都是围绕着身体和衣服进行的。一方想让对方的身体和衣服脱离,一方则极力反对这种脱离。每次争执,他们都归结为一个问题:你爱不爱我?一个说,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把一切都给我。一个说,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应该只在乎那件事。他们在书上、报刊上、生活中多方寻找答案,但答案也没有确定的答案,有的倾向这边,有的倾向那边。随着争辩次数的增加,他们的态度越来越激烈。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确而统一的答案,那就是:你不爱我!

既然明确了这一点,他们几乎同时想到的是:分手。

大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她在书本里找到了更大的乐趣。为了就业,抑或其他,她又继续考试,读了研究生。其间,上衣扣子被扯掉几颗,裤子几次险些被脱掉。最具危险性的是裙子。她想,如果一个女人想勾引男人,最好是穿裙子去和他约会。所以她从不穿裙子去和异性约会。她穿牛仔裤,腰间还扎了货真价实的牛皮带。她使得几个师兄弟简直恨透了牛仔裤和牛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