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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各家媒体频繁地采访后,双方的老人似乎已神志不清。他们说,伟珍是谁?再萍是谁?什么?别再提他们的名字好不好,我听都听烦了,谁生下了那两个小畜生?所以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来采访他们了。他们坐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才重新想起他们的儿女,想起他们身上缺了一大块。疼痛慢慢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失声痛哭起来。

内心的孤岛

结了婚,她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她是个爱书的女人。她曾把自己比作一条春蚕,把书比作桑叶。那时她还在中专学校读书。她悄悄地读诗写诗,并在梦中勾画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她希望将来嫁给一个比她大三至四岁的男人,一生只恋爱一次。

但毕业那一年,她稀里糊涂地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他对她爱理不理的。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正和另一个女生打得火热,而那个女生是她瞧不起的那种类型。这使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当然也不排除她的醋意和逆反心理。所以当他反应过来转而狂热地追求她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虽然她的内心是那么的痛苦和矛盾。

那是她的初恋。她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忘却她的初恋,然后遇到了他。

他第一次在她眼前出现的时候,手里就是拿着一本书的。一本诗集。惊喜的光芒立刻从她眼里闪射出来。他大她不是三岁也不是四岁而是三岁半。她便立时断定,这个男人会成为她的丈夫。

他们结婚如闪电,既快也让人惊讶。她急不可耐地跳进了他们的婚姻之巢。她要在那里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用来盛载她的爱情、碳素墨水、笔和稿纸。

但当她要在房子里找一本诗集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昨天还看到过它的。她心急火燎,翻箱倒柜。可是,它哪去了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他把它扔掉了。

扔掉?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说,结了婚,就该好好过日子,还看诗写诗干什么,那都是让人想入非非的东西。

她说,你不是也喜欢诗么?难道你现在不读诗写诗么?她习惯于把看诗说成是读诗。

他说,他没空,很忙,单位上有写不完的材料,哪还有时间干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时,她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

但她又承认,她是爱他的。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和复杂的人。这注定她这辈子是痛苦的。她还有一个女友也写诗,有一次,女友把她的诗拿给自己的丈夫看,并称赞她的诗写得如何好。女友的丈夫看了之后,对女友说,这说明她没有你幸福。女友把丈夫的话和盘托出,这句颇具刺激性的话却让她十分感动。对方真的说到了点子上。

渐渐地,她变得孤僻起来,经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出神。可是,她没办法割舍诗。它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还在做妻子和母亲的夹缝里坚持着。有一天,丈夫在外面喝醉了酒,回来就把她扔在床上。她没有心情,丈夫就把桌上的诗稿撕了个片甲不留。

他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说,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他说,我知道你们写诗的人是怎么回事。

从此,他不让她去会见诗友,参加诗会,每天都要检查她的诗稿,想从里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因为他是懂诗的,找起来往往十分容易。她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就趁她不备,翻看她的日记。如果里面有值得怀疑的句子,他就会大发雷霆,甚至让她尝到皮肉之苦。

他说,你知不知道,巴基斯坦有一个女人,因为在诗里歌颂了爱情,被娘家人赶出家门,接着被丈夫杀死,而且法院里还没判他有罪,我对你已经够宽容了。

或许,她可以离婚,可事实上她不会离婚。她真的很爱她的丈夫,哪怕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幻影。她一生只爱一次。她如爱自己的理想一样爱着那个幻影。

渐渐地,丈夫再也在桌上找不到她的诗稿。他有些高兴,以为她完全放弃了呢,可她的性格还是那么落落寡合。晚上,他进入她的身体,可他感觉她的身体是冰冷的,好像她的体内有一个黑洞,他根本不能到达那里。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他恼羞成怒。一有机会,他又翻她的日记。因为他看到,有时候即使在半夜,她也会忽然翻身坐起,在她的日记本上写点什么。可现在,他根本看不懂她日记本上的话。这就奇怪了。他有大专学历。他也读过甚至写过一些诗。那些文字他一个个都认识。可它们排在一起,他怎么就认不出它们了呢?想了很久,他仿佛明白,她写的是现代诗。只有现代诗他是读不懂的。她在用现代诗的形式写她的日记。或者说,她用日记的形式写她的现代诗。

她对他说:以后,对你不能确定的东西,请你不要随便毁坏它,不然,我就死掉。

她说得很坚决。

他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她已经是圈内很有名气的现代派诗人了。如果说,每个人的写作都要一个主题的话,那么她的主题就是抒写诗意的失落和对家庭中的专制和暴力的抗议。

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为什么要写那种看上去有些晦涩的现代诗呢?因为想干扰和控制我的人不能完全看懂,而我又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内心永远是一片孤岛。

殉情记

他和她相爱了许多年,但双方父母坚决反对,所有的努力毫无结果。他们绝望了,决定殉情。

他们选择在风景区的山上。那里有一块临江的巨石,许多游客小心翼翼攀登上去,在那里照相。他们也照过。当时很担心掉下去,那甜蜜和惊喜还清晰地记着,没想到,他们现在真的要从那里跳下去了。他们的眼神绝望得像烧红的锅底一样。

他们本来是要抱着一起跳的,但到了那里,他们才发现巨石兀出的地方只能容下一个人。不然,很可能在中途被树枝或其他障碍物抵挡,到时候没能殉情却落下终身残疾,那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他们不想成为笑柄,日后在人世艰难地苟且,于是他们决定一个先跳,一个后跳。

她要求先跳。她是急性子,向来刚烈如火,说一不二。她坚信,即使这样,他们死后还是在一起的。她回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像一道彩虹从岩顶飘落下去。

她穿了一件火红的衣服。她喜欢红色,说那是热烈感情的象征。然而现在,正是这红色刺痛了他,让他的心剧痛,猛然抱紧了身子。他流出了眼泪。他说过,他的眼泪只为她而流。他眼底最后的眼泪也是献给她的。慢慢地,他把自己松开,朝岩顶爬去。本来,他以为眼底只剩下了绝望,然而眼泪使他重新变得敏感起来。他朝下面看了看,一种钻心的疼痛像钉子一样忽然把他刺穿,他瘫坐在那里竟动弹不得。好像他单薄的身体已经和巨石紧紧地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