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6/14页)

“就数量来说。”我说,“但总的说来土耳其这个国家是以陆军为主的国家,原本不擅长海战。相比之下,希腊人在海上要顽强得多。况且这座岛的水手当时就以英勇善战出名。例如当时战法之中有一种叫‘火攻’。如何火攻呢?就是在容易掉头的快船上装满火药,让它紧紧贴在敌舰身上,然后点火,人跳海逃走,结果船和敌舰一同爆炸。这是这座岛的海军的拿手好戏。这种无比危险的把戏时常由斯派赛斯岛的水手表演。土耳其人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一见船影就吓得逃之夭夭。总之,这斯派赛斯海湾的胜利给全体希腊人增添了勇气,不久希腊就取得了独立。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此岛的全盛时代。”

“那,还要问回最初的问题,”老婆说,“为什么萧条到这个地步了呢?”

“岛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刚才也说了——在于岛上的人投身独立战争过头了。他们积蓄下来的资本和财富全部投入战争,使得自己无法从这场创痛中恢复过来。”

“你说,那不是太过分了?岂不是没有正义什么也没有了?”

“这就是人世,”我说,“这就是历史。”

“不得了!”她愤慨地说。《小公主》[5]那样的故事是她最喜欢听的。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说,“第二个原因是那以后轮船时代到来了,这意味岛上最赚钱的木船失去了存在价值。岛上的造船厂也好商船队也好因而迅速落后于时代。第三是因为轮船续航距离比木船长得多,贸易方式随之发生变化,致使岛作为中转站的价值也彻底丧失,繁荣转去了比雷埃夫斯和锡罗斯那边。”

10月末的星期天午后,在老港冷冷清清的咖啡馆里喝着啤酒,侧耳倾听“咔嗒咔嗒”的桅杆声,根本无法想像灯塔前面就有奥斯曼土耳其的大舰队出现。甚至躺在咖啡馆角落的沙发上一边睡眼惺忪地赶苍蝇一边看小报的男服务生恐怕也同样想像不到。

缇坦尼亚电影院的深夜

从老港回镇,顺路到蔬菜店和超市,买了今明两天所需食品。正要回家,老婆瞥见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广告画,兴奋地叫道:“噢,有李小龙的电影!”她是李小龙迷。

“喂喂,又是李小龙!”我说。喂,又是李小龙!

“那有什么,偶尔。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干,看电影去好了!”

那么说来倒也是。此外是没什么事可干。再说李小龙的电影,不懂情节也没什么不便。

我们回家吃晚饭,准备去看6点半那场。

镇上有两家电影院,一家到秋天就关门,另一家常年开着。关门的那家名叫“丽娜电影院”,开门的这家叫“缇坦尼亚电影院”。两家都位于城边,而且看上去都不像电影院。若问到底像什么我也答不上。一句话,什么也不像。勉强说来,气氛上就像任何一条商业街都肯定有一家的那种“看不出卖什么的店”。作为电影院门面过于狭小,门也是极普通的杂货店那样的门。知道这是电影院,完全是因为门旁贴有广告画。广告画有两张,一张注明“ΣΗΜΕΡΑ(今天)”、一张注明“ΑYΡΙΟ(明天)”。意思是这个今天上映,那个明天上映。但明天(一如希腊大多数ΑYΡΙΟ)是很难相信的。去了一看,有时候上映的是和昨天同样的东西,有时是和预告毫不相关的其他作品。所以,认为这种预告无非是“某种粗线条假设”我想还是明智的。但不管怎样,态度都是非常冷淡的。

这种冷淡同日本地方小城市的电影院做法又多少有所不同。日本的电影院哪怕再小再破再脏再有小便味儿,但模样大体上像电影院。建筑物的感觉多少与周围的不同,而且散发出不妨说是喜庆(尽管程度有别)的氛围。然而此岛的电影院全然没有那样的氛围。两张广告画,一张注明ΣΗΜΕΡΑ,一张注明ΑYΡΙΟ就算完事。反正是小岛上的小镇,怕也用不着挂牌告诉人家这里是电影院。

“丽娜电影院”关门,门口一直贴着最后那天放映电影的广告画。最后那天放的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意大利摄制的西部片,日语名字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似乎是《荒野大保镖》、《黄昏双镖客》、《黄金三镖客》。谁能区分得开呢?),旁边贴一张纸,写道:“承蒙诸位光顾的本电影院照例休业到明年春季,祝诸位冬日愉快……”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照旧紧咬雪茄,眉头聚起很“酷”的皱纹,肩披毛毯,手枪对着虚空。可怜的是,他将贴着ΣΗΜΕΡΑ标签在这里度过一冬。把早已放完的电影的广告画揭下来才是道理,可是仍留在这里不动,俨然以此证明电影院的存在。

“缇坦尼亚”那边仍在营业,所放电影每天不同,广告画也每天都变。前面说的两天连放同一部影片的时候有是有,但原则上是一天一部。放映开始时间是傍晚6点或6点半,标准是一部影片一晚放三场。票价因放映时间长短而异。例如九十分钟的影片票价是一百五十德拉克马,一百二十分钟的则为一百八十德拉克马。说合理的确觉得合理。换算成日元,大致在一百五十至二百元之间。便宜!

拉开电影院的门,里面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厅。气氛不怎么样的厅。准确说来,较之厅,更接近裸土间。裸土间右侧有个状似酒吧台的售票处,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未亡人衣服的老太婆。她的形象令人想起只能预告不幸的手相师。下颏收得紧紧的,显得甚是冥顽不化。里面有一个大约是装饮料卖的冷藏柜,柜旁摞着几个可口可乐箱。地板是粗粗拉拉的混凝土,天花板的荧光灯“喀嗤喀嗤”发出不吉祥的声音。墙壁贴满褪色的广告画,统统是我所不知晓的三流影片。

“艾卡顿·艾克萨科希斯!”黑衣老太婆向我们宣告。

“一百六十(艾卡顿·艾克萨科希斯)德拉克马吗?”我确认一遍。

“内(是的)!”老太婆说。那声“内”就好像把一直滞留在喉咙深处因而全然没有水分的空气勉强用舌尖拉出似的。

我从口袋里拉出两人份的三百二十德拉克马。忽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叮问了一句:“今晚是李小龙吧?”

“欧希(不对)!”老太婆疾言厉色地否定,以宣布五年计划的斯大林的架势朝空中竖起手指,“今晚是那个!”

我赶紧朝她指的入口处的广告画看去,那上面印着《李小龙传奇》字样,还有李小龙的照片。

“阿婆,那不就是李小龙么?”

“欧希!不是李小龙,那不是的!”

这仿佛是找不到出路的将棋“千日手”[6]。恰在此时,里面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秃头老伯出来向我们招手,用英语说“OK,It's all right Blues Lee,tonight[7]”。我仍有些莫名其妙,回头看老婆。老婆的表情似乎说“虽然不大明白但无所谓吧”,于是我也作罢,付给售票老太婆三百二十德拉克马。老太婆仍冥顽不化地做出一副“欧希”神色。不可思议的电影院。即使有身穿马甲的兔子看着怀表从身旁走过,我想我也不至于这般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