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5/14页)

我们争论的模式大致如下:

(A)总的说来日常生活中我是个粗疏、邋遢、马虎之人。就算出现什么问题也趋向于认为“总有办法可想”。若无法可想,那的确是无法可想了。

(B)相比之下,妻在日常生活中有些神经质,一点点混乱都难以忍受。事情考虑得很远很远,对相应的可能性事先做好准备,否则就为之不安。

(C)A与B之间差距实在太大,往往形成精神上的无人地带。

这个星期六早晨我们围绕兑换现金发生的争吵(准确说来我想不能称为争吵),自始至终沿袭的都是这一模式。显然是人生观、世界观上的差异,其中存在几千辆推土机也无法填平的宿命式鸿沟。我身后站立的类似希腊悲剧Khoros(合唱团)的一伙人唱“说到底人生就那么回事有什么办法呢”,妻身后的Khoros则唱“不不,向宿命开战乃人类天职”。而且我的Khoros总是比她的声音略小,士气也不够。

不过午饭前妻情绪好了起来。天气好的日子,她没办法长时间气急败坏。午饭我们吃了淋上番茄汁的意大利面条和花椰菜色拉,饭后散步到老码头。从住的房子到老港走路约三十分钟,距离正好用来作晴朗午后的散步。穿过小镇,翻过一道山梁,静静的海湾在眼前舒展开来,犹如被时间河流遗忘而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海湾。这里是斯派赛斯岛的老港。一如名称所示,曾作为全岛的中心港口热闹过,但进入轮船时代以后,由于水深和面积不够而将地位让给了新港。现在这里只是作为游艇停泊地而勉强维持命脉。

老港是个极好的场所,我喜欢来此散步。寂寂无人的平静的港湾里停泊着五六十只大大小小的游艇,桅杆“咔嗒咔嗒”发着干涩的响声,如卜签一样不规则地摇摆不已。晒黑的船员把在那一带店铺里买的袋装食品拿上艇去。码头向阳的地方一只黑猫弓身睡得正香。艇尾飘舞着显示各自国籍的旗。当然,蓝地白十字希腊旗不管怎么说都占多数。此外有意大利旗,以及英国、德国、瑞士……

沿港一条弯路上旁排列着餐馆和咖啡馆,感觉都很不错,可惜全部依例关门。原本打的就是游艇旅行者的主意,夏天一过立即收摊。远处岬角尖端现出雪白的灯塔。就在灯塔下面,一只大概是触礁废弃的货船很不安稳地浮在水面,近乎大胆地大量掺入绿色的艳蓝艳蓝的水面同藏青色的货船船体以及白云交相辉映。不见人影。似乎补充完食品的游艇扬帆出港之后,四下里就再无人影。

一直前行,在有灯塔的岬角底端可以看见几家造船厂的形影。说是造船厂,但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两三个工匠在“叮叮咚咚”地用手工造木船罢了。大多是当地渔民去不远的海湾撒网用的小船,但也有足足超过十米的大船,有类似屋顶形画舫的顶篷,看样子是能坐二十人的观光船。

看他们造船的工序极有意思。细看之下,造小船和造大船工序完全相同,简单说来和折纸鹤差不多,无论大纸鹤还是小纸鹤,折的顺序都一样。先为船底做一根堪称船之脊梁的壮壮实实的柱子,再把肋骨穿插进去,然后从里外两侧钉板,把肋骨固定住,最后四周镶上厚船舷。原理十分单纯。单纯而有说服力,看的过程中不由点头称是,心想这就是船的本来面目。建造中的船全都涂成橙色,船头立一个十字架。只以脊梁和肋骨形象放在台上的船竟给人一种安谧的印象,不可思议。

我们终于发现一家仍在营业的咖啡馆,坐在外面椅子上点了生啤和冰淇淋,一边晒太阳,一边眼望天空中飘移的云,或逗路上走的狗。在希腊生活一段时间,我们身上开始有了一种能力,使得我们能够长时间怔怔注视什么而不感到无聊。因为此外无事可干。

“这一带造船厂够多的。”老婆吃着冰淇淋说。

“岛上有木材,所以过去造船业就很兴旺。17、18世纪靠了造船业,这座岛成了希腊屈指可数的富岛。”我解释道。当然,这是来自旅游指南的现买现卖。每到一处我都认真阅读那里的旅游指南。“那时候,这老港周围一排排全是大造船厂,一个劲儿造大船。”

“大?能大到什么程度呢?”

“有供给商船队在美洲和希腊之间往返,应该是相当大的吧。岛上住着几个那种商船队的老板,互相争强斗富。以现在说来,就是奥纳西斯和尼亚克斯那样的感觉。当时,这座岛一来从位置上说作为贸易中心也很重要,二来有良港,可以说所向无敌。当时比雷埃夫斯不过是个海边寒村罢了。”

灯塔上方有状如海豚的云絮漂移,货船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似乎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和声音吮吸进去。

“说起来话长,”我大致强调了一句,但时间当然不是问题,这里时间多得几乎腐烂变质。“就是说,这座岛的商船队不仅仅是商船。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地中海到处都是海盗,动不动都打起来,妨碍船的自由航行。拿破仑时期还有英国实行海上封锁。为了与之对抗,商船队开始在船上装备武器进行自卫——就像是个人拥有的海军。那时候斯派赛斯岛的商船队以打破封锁的英勇行为而威名大震。1821年爆发反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希腊独立战争时,这支船队在同土耳其的海战中发挥了极大作用。就在那里的海湾——”我指着灯塔所在的岬角尖端,“土耳其舰队同岛的舰队一决雌雄。伯罗奔尼撒半岛发生叛乱,纳夫普利翁的土耳其守备队被希腊军包围,土耳其军赶去救援。但从陆路由科林斯开往纳夫普利翁的军队在阿尔戈斯一带受阻。”

“阿尔戈斯……就是上次去过的脏兮兮黑乎乎的小镇?”

“总之在那里土耳其军吃了败仗,无法继续前进。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海路。于是由八十艘战舰组成的大舰队驶向阿尔戈斯湾。岛的舰队在此迎击。1822年9月清晨,两支舰队正面交锋,就在那里的海峡。”

我又要了杯啤酒。等啤酒的时间里又往触礁的货船望去。

“那么哪方胜了?”

“说实话,战斗几乎没有发生。”我喝了一口新端来的啤酒回答,“土耳其舰队刚拐过那个角露头,血气方刚的海岛舰队就‘哇’一声扑来,吓得土耳其人仓皇逃走。土耳其舰队只沉了一艘。本来,希腊军司令打算把土耳其舰队全部引过来一举全歼,但留岛家人惨遭杀害的船员们忍无可忍地冲了出去。因为土耳其军出于儆戒的缘故,把途中路过的岛上的妇女小孩全部斩尽杀绝。”

“可为什么土耳其军不战而逃呢?不是很大很大的舰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