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城市从这里突围(第4/7页)

许多条街道的美食,本来是可以谈谈的,但这样谈下来,又不免回到了吃的老路上。现在我们来谈大家很少谈的,或者谈得不多的,旧时成都与妓女有关的几条街,让人们知道街道上曾经住着这样的人民,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员。虽然妓女说不上是经济上的下层人民,因为还有比她们更贫穷的民众,但在中国,她们却永远沉没在道德形象底层的人。多年以前,我似乎在《笑林广记》中看到一则关于妓女与读书人的笑话,好像是三位读书人在嫖妓时,卖弄自己学识,有的说他懂《诗经》,有的说他《易经》,有的说他懂《书经》,到后来问那妓女懂什么,那妓女说我只懂“月经”,你们懂得再多还不是黉门(黉门指古代的学校,黉门在此处音义皆同“红”)出来的。至今回忆起来仍觉痛快淋漓,我赞赏那位妓女到如今。

因此我在谈了文化名人们所住的街道后,要谈一谈妓女这样的人民,才对得住多年以前我读到的那位幽默讥刺的妓女,尽管这妓女也有可能是冯梦龙这样聪明的读书人创作的。洛阳路北接文殊院街西口,南至文庙街(文庙接妓女所在地,也比较符合《笑林广记》那则故事的“精神”)西口,早年为武担山正街,稍后改北段为武备前街,后改为洛阳路。在清朝光绪年间,武担山附近及武备街妓女甚多,一两百家穷困的低级妓女麇集在一起。但还有比其情况更糟的,沿东旧城墙基址出东门有一段名为“柿子园”,此处盖起了很多家棚户,妓女接待的对象大多为每天从这里经过的,负责挑运全市粪便的力夫,当他们用二三十文将“交易”做完后,便担起粪便急速出城。顺便说句题外话,我本是很想研究成都人在农业社会的情形下,所居城市中下水管道欠发达,怎样解决粪便的外运问题的,无奈查访许多资料(无论是方志谱牒还是野史笔记等),只得大慈寺当时僧众达近万人时,他们的粪便是经过粪草湖街外运出去的,资料也就仅此而已。我正是想从这些地方来窥看古代成都人的生活质量,我们的历史不供给后来人这些资料,他们认为琐细无足道,其实正是这些构成民众生存的现实图景之一。

另有西接义学巷东口,东接磨坊北口的红布正街,这条街在明代时还在城外,是娼妓聚集处。街名为“红布”,相传是娼家悬红布为帘,外出以红布条拭于一绺头发之内,因此名为红布街(事见陈祥裔《蜀都碎事》)。周善培应该算是对近代成都的发展有点影响的人物。彼时满人锡良任四川总督,派他任警察局总办、巡警道和劝业道等职。说起他时,人们就不会不想到他在成都推行“娼、厂、唱、场”。他在任劝业道时,为使工商繁荣,于东门大田坎开办纺纱厂,于城内开设劝业场(后改商业场),在老郎庙兴办剧场(即现锦江剧场前身)。本来成都的妓女除了洛阳路一带和柿子园外,散处在天涯石、藩库街、五世同堂、笔帖式、沙河堡、大田坎、花牌坊、驷马桥等地,总共有一两万人之多。周善培将这些分散的娼妓集中在天涯石街居住,并造一楼,派警察看守,后在每家娼妓门口订一“监视户”的牌子(但这使“私窝子”痛苦不堪,受保甲良民的监视,有辱人格之嫌,不过周亦因此被善谑的成都人在其馆上钉了一个“总监视户”的牌子),以便管理。并晓谕愿做娼者集中在此,不愿做娼者便可到大田坎纱厂做工(乔绍馨《周孝怀自述往事记》)。前几项的措施均未有人说三道四,唯独对妓女采取集中管制的办法,颇受人非议。其实这是仿照日本人开设红灯区的办法,便于管理便于收税便于少年不得其入,应算是崭新举措,也有一定的效力。娼妓都集中在天涯石街、福字街、毛家拐(南段旧名福寿街)这带,毛家拐后改名为“新花街”,“新花街”不雅,又更名兴化街。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成都的妓女又分散各地,据《新新新闻》记者文枢的调查,彼时的娼妓大约有三万名之多。随抗战兴起,扬州妓女进入成都,兴化街附近的书院南街、如是庵、福兴街、惜字宫、燕鲁公所等地均是妓女成堆的地方。

一般说来,专业市场是在综合市场的某一行内发展起来,独立而成某一专业性市场的。而专业性市场要取得相应的规模效应,在街坊街道布局合理的情况下,必然会形成专业性的一条街。“油盐柴米酱醋茶”对讲究的成都人来说,是件件少不得,处于第三位的柴是成都人很金贵的东西,人们烧饭时将柴劈得精细、匀称、短小,便于节约柴火,用“米珠薪桂”来形容是不过分的。因为过去成都人烧的柴多半是眉山、彭山、乐山、洪雅、丹棱、青神、张家坎等地所供给,都在成都一百余里之外,由水运抵成都,在水津街形成木柴买卖市场一条街。据《成都通览》(以下所举专业街上的商号均出于是书,不再另行注明)载,在水津(井)街、上河坝府南河一带的木柴帮有贾源兴、许源兴、黄春和长、窦德泰亨、汪长春隆、周德盛、龚和兴长等几十家之多,而且炭帮也有不少家设在水津街(棺材铺一条街也大多集中于此)附近的街道上,如胡西文公、史万胜新、谢福泰隆、陈福星长、朱永发亨、史万盛长、郑荣森长、许洪泰源等才在水津街,可见彼时成都七十万人口所需的木柴、炭量还是很大的,极具市场购买力。而钱庄银号的开设则多以北新街周围为主,1908年7月《四川官报》曾在刊登《组织银行》下的标题写道:“大清银行暂设于北头第一宅”。这自然是官方银行,民间的钱庄银号也大多围绕此街附近展开。银号有郑兴盛长(南新街)、焦恒丰裕(南暑袜街)、孟同泰蔚(学道街)、乔宝丰厚(学道街)、翁永聚公(北新街)、万镒源(南新街)等几十家。自二十世纪以来,春熙路素来是商贸较为繁荣的地段,当时既是钟表业、影剧院、百货业、绸缎铺的集中地,更值得一记的是,民国时期的报纸如中央日报、新新新闻等,以及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等的馆址均在春熙路附近。其他系专业一条街的尚有福兴街帽铺一条街、书院西街家具一条街、东御街铜器一条街等,不能尽述。

谱牒方志里的秘密

明末清初的大战乱,四川大部分地区十室九空,十不存一,土地荒芜,民生凋敝,因而大量的移民奉旨或者垦荒,或者自愿(经商、游宦、习医等)入川,改变了整个四川的人口经济、风俗民情诸方面,其影响胜过历史上多次移民四川的大活动,奠定了现代四川包括成都诸生活的由来与根基。正是由于大规模举家甚至举族迁移入川,恋家恋根之心甚重,因此对族谱的修缮、方志的撰写甚于他朝。不特如此,四川古来就有重视修志的传统,从目前已知最早的地方志之一,东汉的《巴郡图经》,到中国现存的最早讲究体例的一部方志、常璩的《华阳国志》,无不对此后中国地方志的修撰产生了既深且巨的影响,而常璩的《华阳国志》还被梁启超称为“方志之祖”。就刘纬毅所著的《中国地方志》中载,我国现存历代地方志共有8273种,倘按方志所属省区来划分,位居前五位之榜首的四川有672种(其他分别是浙江592种、河北567种、山东541种、江苏540种)。四川修方志之风很盛,这与四川人恋乡又远离中央政权不无关系。如果方志是官方为了保存当地的民俗风情和政治经济、社会结构,那么民间就是为了保存自己的声音,达到睦宗族、正人伦、端风化、敦孝悌,亦即巩固家族的凝聚力、维护家族的秩序、扩大家族的活动与影响,维护亚宗法社会的生活原则,让子孙铭记家族的创业和迁移活动,以及祖先们为后代所创下的基业,因而谱牒的修撰就显得非常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