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6/14页)

但一旦一个人对这种游戏从心底里说出,“这游戏我不想再玩下去了”。那可能就会出现例外的情形。但这里却不是讨论这种情形的地方。

但我们一定要留意到这一事实:出生的阵痛和对死亡的怨恨,就是生存意欲以客体化维持自身的两个恒常条件;也就是说,我们自在的本质,并不受到时间流动和一代代人逝去的影响,这一自在本质就存在于永远延续的现时此刻,并品尝着生存意欲获得肯定的结果。这就类似于我们能够在白天保持清醒,其条件就是每天晚上都得睡觉一样。的确,这后一种情形就是大自然为帮助我们理解其难懂的段落所提供的一道注释。这是因为中止动物功能就是睡眠,中止生命体功能的则是死亡。

现时此刻的根基,或者说填充、材料,在各个时候都是同一样的东西。之所以无法直接认出这里面的同一性,正是因为时间的缘故,而时间是我们智力的一种形式和局限。由于时间的作用,例如,我们就认为将来的事件在此刻是不存在的;这一看法是基于一种错觉和假象。当这事件真的发生以后,我们就会意识到这一点。至于我们智力的本质形式为何会有这一错觉,那是因为出自大自然之手的智力,可一点都不是为了让我们把握事物的本质而设,而只是为了帮助我们了解动因,因而是为个体和暂时的意欲现象服务的。

一旦把我们所作的这些考察串联起来,我们也将明白爱利亚学派[3]的怪论的真实含意,亦即根本就没有生和灭,整体是稳固不动的(“巴门尼德和麦里梭[4]否认生、灭,因为他们把一切视为稳固不动的”,斯托拜阿斯,Ⅰ,21)。同样,恩培多克勒的这段美妙文字在此也得到了说明。这段文字是普卢塔克为我们保存下来的:

谁要是以为可以从本来的无生成了有,

或者,有可以消逝而成为完全的无,

那他们就欠缺深思并且是愚蠢的……

智者可从来不会认为:

只是当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亦即所谓生活着的时候,

我们才会遭受好与坏;

诞生前和死亡后我们的一切都是无。

在狄德罗的《命运主义者雅克》里面,有一段相当奇特的文字同样值得在此提及:“在一个巨大城堡的入口处,人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属于整个世界;跨进这门之前,你已在里面;而走出这门以后,你将仍在里面。’”(巴黎,1796,卷1,65页)

如果认为人的生殖就是从无中生有,那从这意义上说,当人死了以后,他当然也将归于无了。只不过要真正完全明白这种“无”将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因为只需要很一般的洞察力就足以看清:这种经验上的无,可一点都不是绝对的,亦即在每一种意义上而言都是无。经验上的观察就已经让我们得出这样的见解,因为父母的所有素质再度出现在诞生的孩子身上,这些素质因而是跨越了死亡。对此问题我将专文讨论[5]。

无法歇止地飞速流逝的时间及其囊括物,与稳固不动、无论何时都是同一样东西的目前现实存在,两者所构成的强烈反差是任何其他反差都无法相比的。如果我们从这一观点出发,真正客观地审视生活中贴近的事件,那处于时间之轮中心处的“Nunc stans”[6]就变得清晰可见了。在一个活了极长一段岁月,并且对人类及其全部历史一览无遗的生物看来,那永远的生、死交替就像是某种持续不断的振动;因此,这样一个生物可不会想到他眼前所见永远是从“无”生出新的“有”,然后又从“有”归于“无”。相反,就像把快速转动的火花看成持续的圆圈,把快速左右摇摆的弹簧看成固定的三角形,把摆动的弦线看成纺锤状物,同样,我们会把种属视为长存、长驻,而死亡和诞生则类似摇摆和振动而已。

对于我们的真正本质不会因死亡而毁灭,我们永远会有错误的理解——假如我们不下定决心首先在动物的身上研究这一点,而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唯独人类才可永恒不朽,夸口人类是单独的一类。恰恰就是这种狂妄和这种狂妄所源自的狭窄见解,使大多数人都死不承认、顽固抗拒本来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一真理:在本质和主要方面,我们和动物是同一的。事实上,稍微提及我们和动物的亲缘关系,那些狭窄的人就会感到受不了。这种否认事实和真理的态度,比任何一切都更有效地阻止人们真正认识我们本质不灭的道理。这是因为如果在某一错误道路上寻找某物时,我们也就正因此抛弃了正确的途径;在那错误的道路上我们最终获得的除了迟到的失望以外,不会还有别的东西。所以,不要因循先入为主的古怪想法,要改换新的思想,追随大自然的指引!首先,要学会认出在每一年轻动物身上的永远不老的种属存在,而这种属存在把一段短暂的青春——那是种属的永恒青春的映象——给予了每一新的动物个体。这些动物个体也就以崭新、活泼的样子出现,就像这些今天才有的产物。我们只需老实问一问自己:今年春天的燕子是否完全有别于第一个春天里的燕子?在这两者之间,神奇的造化是否的确从无中生有、千百万次地把它们更新,然后又习以为常地把它们化为无?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很认真地向一个人保证:刚才还在院子里玩耍的猫儿与在三百年前做出同样跳跃等动作的猫儿是相同的一只,那这个人肯定认为我是疯了;但我也知道,如果相信今天的猫儿完全、彻底有别于三百年前的那只猫儿,那将是更加疯狂的想法。我们只需忠实、认真、深入检视这些高级脊椎动物,就会清晰地意识到:这些深不可测的生物体,就总体而言,是不可能归于无的;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了解到这些生物体倏忽的一生。这都是因为在这一动物的身上,这一动物无尽的理念(种属)就打印在那有尽的个体上面。这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一说法当然是真的,即我们在每一个体的身上总是看到一个不同的生物——在组成个体化原理的充足理性原则(时间和空间也包含其中)的意义上理解的话。但从另一意义上理解,那上述的说法就不是真的,亦即假如我们把现实只是理解为隶属事物长驻形式、隶属理念的东西——这对于柏拉图是那样的清楚明白,这甚至成了柏拉图的基本思想、柏拉图哲学的中心,而能否把握这事物的长驻形式、理念,则成了柏拉图衡量一个人的哲学能力的标准。

正如咆哮直下的瀑布所喷洒的水滴闪电般地快速变换,而以这些水珠支撑起来的彩虹却纹丝不动地挂在那里,全然不受水滴永无休止变化的影响,同样,生物的每一理念,亦即每一种属都全然不受其个体持续变化的影响。生存意欲正是扎根于和表现在理念或说种属之中;所以意欲真正关心的唯独就是种属的延续。例如,不断出生和不断死亡的狮子就像瀑布上的水滴,但关于狮子的理念,或者狮子的形态,却类似于瀑布水滴上面不动的彩虹。因此,这就是为什么柏拉图只赋予理念、种属以真正的存在,而个体生物则只是不息的生灭。正是由于深深意识到自己的本质不灭,每一动物,甚至每一个人才会心安、平和、漫不经心地走在随时夺命的意外和危机丛中,并迎头走向死亡。正因为这样,从它(他)们的眼神中,才会流露出种属的安宁,因为种属是不会受到个体毁灭的影响。这种安宁是那些不确切和过一时换一个样的教条所无法给予人类的。不过,就像我已说过了的,动物的模样、动作告诉我们:死亡不会妨碍生命种子、意欲的展现。在每一只动物的内在,隐藏着的是一个多么深不可测的谜!就看一看你身边的动物,你的爱犬;它们是多么愉快、平和地站在那里!不知死了多少千万只狗才轮到这只狗进入生活。但那众多的狗的死亡却并没有影响到狗的理念:这一理念并没有受到这些死亡丁点的损害。所以,这只狗充满新鲜和原初的生命力站在那里,好像今天就是它的第一天,也没有哪一大限日子将要来临。从这只狗的眼睛,闪耀出那一不灭原则、原始活力的光芒。那在这千百年里死了的是什么?不是那狗——它完好无损地活在我们面前呢。死了的只是它的影子,它在我们那与时间紧密相连的认识方式里所留下的映象。我们又怎能相信那永远存在并填充着所有时间的东西是消逝了呢?当然,这一问题可以在经验上得到解释,亦即随着死亡消灭了个体,经过繁殖又带来了新的一批。但这种经验的解释只是看上去好像是解释了问题,但这种解释只是以一个谜团代替了另一个谜团。虽然对这一问题的形而上的理解并不那么容易,但也只有这样的理解才是真实和令人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