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5/14页)

让我们继续更进一步客观和不带偏见地考察这一大自然。当我杀死了一只动物,不管这是一条狗、一只鸟儿、一只青蛙,或者甚至只是一只昆虫,那实在很难想象:这一只生物,或者毋宁说那生命原动力——正是因为这一生命原动力,那如此令人赞叹的现象在这之前还呈现其活蹦乱跳、充分享受生之乐趣的一面——现在却由于我狠心或者无意的行为化为乌有。而在另一方面,数以百万计的千姿百态、各式各样的动物在每一刻都活力十足、跃跃欲试地进入生存;这些动物在性行为之前却永远不会是无,它们不可能从无达到一种绝对的开始。这样,如果我看到了一只动物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但它所去何方我却一点都不知道;而另一只动物则进入我的视线,但从何而来我也一点都不清楚;并且,如果这两只动物有着同样的形体、同样的本质、同样的性格,只是构成物质不一样——而这些物质在这两只动物的生存时间里,却是持续不断地扬弃和更新——那么,如果我看到这些,那产生下面这一假设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亦即认为消失的和重新出现的,是同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有了点点的变化、更新了其存在的形式;所以,死亡之于种属,就等于睡眠之于个体。这一假设是那样的接近真实,我们根本就不可能不得出这样的假设。也只有那些在青少年的时候就被强行灌输错误的基本观点而变得头脑扭曲的人,才会打老远就避开这些想法,沉溺于自己的迷信所带来的恐惧。而与上述看法相反的假设就是:一只动物的诞生就是从无中生成,这只动物的死亡相应地就是绝对的消失;此外,人也是从无中生成,但人却可以有个人的、无尽的延续,甚至还具备了意识,而狗、猿、大象则死了以后就化为乌有、归于无。对于这样的假设,任何具有健康思想意识的人都会拍案而起: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正如人们不厌其烦说得够多的,如果把一个思想体系得出的结果,与人们透过健康常识的理解进行对照比较,就是检验真理的试金石,那我希望支持和追随上述基本观点的人——上述的基本观点是由笛卡儿传至康德折中派哲学家,并的确时至今日在欧洲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士当中仍然很有市场——在此就检验一下真理吧。

大自然的真正象征普遍都是圆圈,因为圆圈是代表周而复始的图形,而周而复始事实上就是自然界中至为普遍的形式。自然界的一切都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从天体的运转一直到生物体的死、生都是如此。在永不休止、囊括一切的时间长河中,某一持续的存在,亦即大自然,也只有以此方式才得以成为可能。

在秋天,在观察微小的昆虫世界时,我们可看到某些昆虫准备好自己的睡床,以进行漫长、僵冻的冬眠;另有一些昆虫则吐丝作茧,变蛹度过冬天,而当春天来临时,就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地醒来。我们还看到,大多数的昆虫作好了在死亡的怀里安息的打算,小心翼翼地把卵子放置在合适的贮藏处,以方便将来更新了的一代破壳而出。这些就是大自然关于永生不死的伟大教导,它想让我们明白:睡眠与死亡并没有根本的区别,两者都不会危及存在。昆虫小心谨慎地准备好一个巢室或者洞穴,在里面产卵,在卵子旁边还放置了为来春孵化出来的幼虫充饥的食物。在这些工作完成以后,昆虫才安静地死去。昆虫的这种认真劲儿,一如我们人类晚上认真准备好第二天早上起来要穿的衣服和要吃的早餐,然后才安静睡去。倘若在秋天死亡的昆虫就其本身和真实本质而言,不是和春天破壳而出的昆虫一个样的话——正如躺下睡觉与早上睡醒起来的人是一个样子——那这样的事情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经过这一番思考以后,我们现在返回审视我们自身和我们人类,然后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将来,并试着具体想象一下将来的人,那些数以百万计的个体及其陌生的习俗和衣着、打扮。然后我们提出这一问题:所有这些人将是从何而来?现在他们又在哪里?那丰富无比、孕育出多个世界、但现在却把这些以及将来的人类遮藏得严严实实的“无”是在哪里?对此问题的真实和微笑的回答难道不是这样:这“无”还会在哪里呢——除了在那现实唯一存在之处,除了在现在及其所包含的内容,因而除了就在你的身上?你这位执迷者,无法认清自己的本质,就像那在秋天凋谢并摇摇欲坠的一片树叶一样:这片树叶为自己的逝去而悲叹,丝毫没有因为想到在来春树上又长满了新鲜绿叶而感到有所安慰,而是大声诉苦说,“那些绿叶与我怎么会是一样!那些完全是别样的树叶!”啊,愚蠢的叶子!你将要到哪里去?别的树叶又从哪里来?你是那样害怕坠入无的深渊,那“无”是在哪里?认出你自己的本质,认出那充满对存在的渴望的东西,然后在树木的内在、神秘、蓬勃活力里面重又认出这同一样的东西。这树木的活力存在于一批又一批的树叶里,永远是同一样的东西,不为生、灭所动。

人类世代相传

就像树上的叶子

——《伊利亚特》

到底现在正在我周围嗡嗡地飞来飞去的苍蝇是在晚上睡觉,第二天早上又再度嗡嗡地飞来飞去,抑或这苍蝇在晚上就死去,在春天从苍蝇卵子里生出了另一只发出嗡嗡声的苍蝇,这本身就是同一桩事情。把这些表现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的认识,并不是不带条件的;这种认识其实是相对的,这只是对现象而不是对自在之物的认识。苍蝇在第二天早上再度出现;苍蝇同样在春天再度出现。对于苍蝇来说,冬天和夜晚有什么区别?在伯尔达哈[2]的《生理学》卷1,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直到早上10点钟的时间,仍看不到纤毛虫的影子,而到了12点钟,水里已全都挤满了这些东西。晚上,这些生物就死了,而第二天早上则又生出一批。尼兹连续六天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形。”

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只逗留一会儿的时间,接着就得匆匆走向死亡。花草植物、昆虫在夏天完结的时候死去了;动物和人则在若干年以后结束生命。死亡不知疲倦地收割着。尽管如此,真实的情形就好像一点都不是这样,所有的一切照常在同样时间、同样地点出现,似乎事物就是永生不灭一样。花草照样变绿、开花,昆虫照样营营作响上下翻飞,动物和人则永葆青春,每个夏天我们又看到了那已被千百次品尝过的樱桃。各民族也作为不死的个体依然存在,虽然有时候这些民族改换了名字。甚至这些民族的行事、奋斗和承受的苦痛也永远是一样的,虽然历史总是在佯装讲述着并不一样的事情。这是因为这种情形就像玩万花筒一样:每次转动都会出现新的图案,但其实我们眼前所见的始终就是同一样的东西。因此,还有什么比接受下面这一想法更加自然的吗?亦即认为那种生、灭与事物的真正本质无关,这一本质不受影响,因而是长驻不灭的;所以,一切要意欲存在的东西,确实是持续和无尽地存在。据此,在每一特定的时间,所有各种属的动物,从蚊子一直到大象,都全体并存着。它们已经千百次地得到了更新,但却仍然保持着同一个样子。它们不知道在它们之前或者在它们之后,还生活过和将生活着跟它们一样的动物。长存的是种属;在意识到种属的不灭和自己与这种属的同一性以后,个体也就心情愉快。生存意欲在永无穷尽的现在此刻显现自身,因为现时此刻是种属生命的形式,因此,种属生命不会衰老,而是永远保持年轻。死亡之于种属就犹如睡眠之于个体,或者就犹如眼睛的眨动之于眼睛——当印度的神灵现身人形时,人们可以从他们不眨眼睛而认出这些神灵。正如夜幕降临这一世界就消失不见,但这一世界其实却是一刻也不曾停止存在,同样,人和动物似乎经由死亡而消失了,但其真正本质却继续不受影响地存在。现在让我们想象诞生和死亡永远快速地变换,那我们的眼前就是意欲的持续客体化、人的长驻理念,其屹立不动就像瀑布之上的一道彩虹。这是时间上的永恒不朽。正因为这样,尽管经过了数千百年的死亡和腐烂,但什么都不曾失去,没有点滴的物质、更加没有属于内在本质和作为大自然显现出来的东西是失去了的。所以,我们可以在每一刻都愉快地喊出,“尽管时间、死亡和腐烂,我们却一切都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