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第5/6页)

因此,虽然古希腊人并不曾在他们的悲剧里面把无欲无求、意欲背弃生存作为这些人物的心境表现出来,但悲剧所特有的倾向和效果始终是激发起观众和读者上述的悲剧精神,引出上述死心断念和无欲无求的心境——哪怕这只维持短暂的瞬间。舞台上骇人、可怕的事情把生活的苦难以及毫无价值,亦即所有奋斗、争取的虚无本质,清楚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些印象就是要造成这样的效果:让观众和读者意识到——哪怕这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最好就是让心挣脱生活的束缚,让意愿不再对生存俯首帖耳,不再眷恋这俗世红尘。以此方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刺激起这样的意识:既然有了另一别样的意愿,那肯定也有另一别样的存在。这是因为假如事情不是这样的话,假如这种超越尘世间的好处和目标,这种背离生活及其诱惑,这种已包含在悲剧之中的转求另外一种我们还完全不能想象和理解的存在——假如所有这些不是悲剧的方向,那把生活中恐怖、可怕的一面以耀眼的光线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做法,又怎么可能会对我们造成舒服、有益的效果,给予我们一种更高一级的愉悦?恐惧和怜悯——亚里士多德把刺激起这两者视为悲剧的最终目的——就其本身而言确实并不属于让人愉快的情感,因此,恐惧和怜悯不会是目的,而只能是手段而已。那就是说,促使我们的意欲背弃生存永远是悲剧的真正方向,是有计划表现人类苦难的最终目的。就算在悲剧人物身上并没有表现出这种无欲无求的超越精神,而只是通过让观众看到巨大的苦难、那飞来的横祸或者甚至属于咎由自取的打击,从而在观众的心中刺激起这种心态,那上述的悲剧目的仍然就是存在的。许多现代的悲剧就像古代的剧作品一样,也满足于客观表现人类较大程度和范围的不幸,以便把观众引入上述心境之中;另有一些悲剧作品同样是这样的目的,但方法却是通过表现悲剧人物本身所体验到的、由苦难所导致的心境改变。前一种悲剧就好比提供了前提,由观众自己得出结论;后一种悲剧则把结论,或者说悲剧故事所包含的道德教训,也一并提供给观众——这些就反映在剧中人的心境转变或者剧中合唱所发出的评论和思考。例如在席勒[12]的《梅西纳的新娘》结尾处,是这样的句子,“生活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好”。在此值得一提,极少有像歌剧《诺尔玛》那样把人类苦难所造成的真正悲剧效果,亦即主人公承受苦难以后所达至的死心断念和精神升华,纯粹通过显示动因推动人物的行动而清晰明了地表露了出来。这出现在二重唱《你所背叛的心,你所失去的心》理面。在这里,意欲对生存的背弃经由突然出现的平和音乐而清晰标示出来。除了这歌剧里面出色的音乐和文词以外,单从剧中的动因和剧情的运作、安排考虑,这已经是一部至为完美的悲剧了。对动因的悲剧设计,行动的悲剧性展开,情节悲剧性的急转直下,以及这些因素在首先引领剧中人、其次引领观众达至超越尘世的心境方面所发挥的作用——所有这些都使这部悲剧成为真正的范本。的确,这一悲剧在达到其效果时是相当自然而然,也典型体现了悲剧的真实本质,因为剧里并没有掺杂基督教或其他的观点。

近代戏剧作家经常被指责忽略了时间和地点的一致性,但这做法只有在这些作者甚至取消了情节的一致性时,例如,莎翁的《亨利八世》,才是有所缺陷的。但情节的一致性却没必要夸张至剧里表现的永远是同一样东西,就像法国悲剧所做的那样。法国的悲剧作家总的来说严格遵守时间、地点的一致性,剧情的发展就像是一条欠缺横向面的几何线条,永远就是“照直往前走,别管其他闲事!”剧情也就公事公办似的迅速打发了事,人们不会被无关宏旨的枝节所耽误,也不会左右四周地观望一番。相比之下,莎士比亚的悲剧却像兼有横向面的航线。剧里有开小差的时间,有长篇的议论,有时候整整一景戏都不曾推动人物的活动,甚至与人物活动无关。但从这些,我们却可以更仔细地了解行动中的人物或者他们的处境。这样,我们就能对这些人物的行动有更透彻的了解。虽然人物行动(情节)是首要的事情,但这还不至于让我们忘记:我们最终关注的是剧中所表现的人的本质和人的存在。

戏剧或者史诗诗人应该知道自己就是命运,并且像命运一样,是强硬、无情的;同时,作者自己就是反映人的一面镜子。因此,作者会让许许多多恶劣的、间或卑鄙无耻的人物登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傻瓜、疯子和乖僻、古怪的人。但间或也会出现一个讲理性的、或者是聪明的、或者是正直的、或者是好心肠的人。而高尚、无私、慷慨的人则近乎凤毛麟角。据我看来,在荷马的全部作品中也找不出一个真正是我这里所说的高尚的人,虽然有不少好心肠的、正直的人。在莎翁的所有作品里,或许能够找出那么寥寥几个高尚、无私的角色,但这些还不属于特别的高尚和无私,例如,考狄利娅、科里奥拉努斯,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了。而恶毒、无耻、乖僻的人物则数不胜数。但伊夫兰[13]和考茨布[14]的戏剧里头却充斥着心灵高尚、宽宏无私的人物。戈东尼的做法就跟我上述推荐的差不多,戈东尼[15]以此显示出要比伊夫兰和考茨布高出一筹。相比之下,在莱辛[16]的《米娜·冯·巴恩海姆》一剧里面,高尚、无私的情操大肆泛滥,单是波萨侯爵一角所表现出来的高尚情怀,就多于在歌德全部作品累加起来的这种东西。另有一部沃尔夫[17]所写的戏剧小品《为了责任而承担责任》(题目似取自《实践理性批判》)里只有三个角色,但三个角色都有着无比高尚、无私的情操!

希腊悲剧的主人公一般都是国王、王子一类,大部分近代戏剧也是一样。这肯定不是因为地位显赫就使主人公、受苦者更显尊贵。在戏剧里面,关键是要把人的情欲刺激、活动起来,至于这些情欲是活动在哪一客体道具,其相对价值都是差不多的;悲剧到底发生在村野茅屋抑或深宫大院,其实并无多大的区别。市民题材的悲剧并非理应无条件排斥。尽管如此,声威赫赫、重权在握的大人物却是最适宜作悲剧之用,因为痛苦和不幸——这是人生的定数——必须达到一定的程度才可以让观众——不管这观众是谁——看出其狰狞、可怕的样子。欧里庇德斯本人就说过,“天哪,大人物可得承受大苦痛啊!”但让一小市民家庭陷入困境和绝望之中的变故,在大富大贵的人家看来通常都是芝麻一样的小事,一点点人力帮助,有时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排除困难。所以,这样的悲剧是不会让这些观众有所震撼的。相比之下,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所承受的不幸却是绝对可怕的,外在的帮忙甚至起不了作用,因为帝王将相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否则只有走向毁灭。此外,爬得越高,跌得越惨,而市民角色欠缺的正是这一高度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