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6/10页)

栾川凶险,当时杀机四伏。我虽然小,也能听懂他们的只言片语,有时是说哪个乡被土匪夜袭洗劫;有时说某某人又反水投敌;有时甚至说“县城已经被包围”。前线不知道在哪里,但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打断了腿的,打掉了脚趾的,打得胳膊血肉模糊的,还有一个被割掉耳朵的……有时公安局摆得满院都是,供应开水的大锅就支在公安局大门前的空场上。母亲每天晚上回来,点上灯第一件事就是擦枪——我自己当了兵才知道,枪如果没有开火,是不必每天都擦的。她的枪是一把“双笔剑”,我也是听她和另一个叔叔对话才知道的。

“今天缴了一把,比你的这个好,烤蓝都是新的。”那叔叔说,“马股长,给你换一把吧。”

“不用。”母亲说,“我用惯了,它(枪)就听我的。”

……摊开一个黄布包,把零件拆下来,再打开鸡油(机油)瓶子,活泼泼的小黑鱼一样的零件在她手中跳动着,沐浴擦洗,不一会儿便又重新组合起来。这几乎是每晚必见的一个镜头。我只是奇怪,那些当兵的也擦枪,破布烂线油乎乎脏兮兮的乱七八糟,而我母亲的“擦枪布”总是有条有理,看上去要干净很多,每次擦完,她还要重新叠好,利利索索再包好。擦完枪,她会到床边看看我,用手逗我一下,然后取纸取笔,去写字了……

沿西厢房向北过了第二进院子,第三进院子没住人,是个破仓库——我今天回忆起来,仍是十分惊异。这进院子没有门,更没有锁,所有“缴获的”战利品都垛在这里敞着,似乎是没有人看管,但也可能有人看管,只是不看管我而已。至今想去仍觉得惊异——这里有许多枪,品类极杂也很破旧,从“汉阳造”到三八式、冲锋枪、破迫击炮筒、“老土桩”、宽背大刀、匕首、长矛……所有物件应有尽有,还有请神用的黄幢、黄幡、黄罗伞、黄幔、香炉、铜佛之类,是迷信用品。这也还罢了,另有几个箱子靠墙根,围栏可一越而过,里边全是银圆,箱上垛的麻袋里也是银圆,散落在过厢走廊的尘土里。还有一些黑中泛黄的东西——我问了母亲,那是“大烟土”。我从里头取出过一块银圆,学着街上小朋友(他们当然是铜圆)用银圆背儿往墙上砸,看它能反弹多远。但母亲当晚就收走了——她每天都要掏一掏我的口袋,弹弓呀、小刀呀、铁丝呀,她认为不安全的东西全部扔掉。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缴获的战利品就那么几乎露天地堆放,真的不可思议。按现在的思维去想,公安局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想发财”就能立即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那实在是没有账目也极粗于管理的巨大财富——这真不可思议,大家的心思都不在钱上;共产党就要得天下,“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人们的兴奋点与金钱毫不相干,全都扑在事业上——公安局内外从伙夫到马夫,工作人员挎枪匆匆来往,没有一个人向那破仓库看一眼。

母亲一辈子似乎都和梧桐树住在一处。她在栾川,西厢房前是四株;到陕县,我们换了两处民居租住,院里是两株和三株;到洛阳,住东厢房,庭院里是四株;后又到邓县,她住北房,院子里仍是四株梧桐。我可以肯定地说她喜爱这树。这种树非常干净,树干高大,中间绝少枝蔓,叶片大,碧绿清明,阴地大,精神可以为之一爽,“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句词里头的树,我总觉得就是梧桐树。缺点是秋风一起,枝叶相撞声响很大。我后来看了一本书叫《三月雪》。作者的名字已记不清了。那上头写的也是即将解放时一个女干部在敌我混杂的险恶局势下开辟工作的故事。看这个书时我已过中年,我的泪一下子涌满了眼眶。她使我忆起了栾川时的母亲。谁都知道公安局里,刑侦工作是最难干的,干这工作的也是最能干的,她一个女同志,二十多一点,就做侦察股长!她每天都擦枪,还不是因为每天都开枪了——她当时面对的主要敌人不是一般的作案谋利的歹徒,而是明火执仗与我军势均力敌拉锯作战的土匪。我的母亲是英雄,是女英雄,从小我就有这份自豪。

在这期间,我出了一次危险。我们母子住的西厢房,是两明一暗三间房。我们卧室在最北边,南边两间亮房是平常的木大门,里边的住室是两重门,现在栾川人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设计:外头是一个单扇的竹门,门下半截密编,上半是约两寸许一个一个的小方格,用纸糊起,这叫风门;竹门内又一重是木门,才是防护所用——这应是大户人家的讲究,如果天太热,就在里边把木门打开,只留下竹门,既安全又凉爽。母亲通常回来,是把外房的门栓起来,里边两重门全部打开,然后在灯下擦枪写字。但这一夜情况有点不同,她回来后又被人叫了出去,到北正房开会——我想肯定是局长召集临时会议,因为同在一个院子,她没有锁门,只在内门外挂了钌铞,把风门关上,把外门又掩上,她去开会了。

她常常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独自躺在床上,看着桌上幽幽忽忽跳动闪烁的油灯,听外边撕帛裂布一样的风声。伏牛山留在我耳畔的这种天籁,永远都不会在记忆里消逝——一会儿像倒海翻江,又听中间夹着“日日……”的啸声。突然又一阵“刷刷”“簌簌”的声音,如急雨骤风洒落在满山的荆树之上,又像有人在撕一匹长长的,不到头的布,夹杂在淆乱的风声中,细听似乎还有人打鼾的音息在这些声音中横穿。有时又猛地吹,“呼”!连房梁屋檐都似乎经受不得,发出吱吱咯咯的呻吟。睡在这样的房子里,我有时会觉得外边的大山在摇晃,所有的树都在疯狂地旋扫天穹,而这房子像惊涛骇浪中漂移旋转的小舟。这样吓人的天是我离开栾川,到了洛阳,住进高堂静室之后翻忆的感觉,那是令人惊心动魄的风,离开栾川后再也没有经历过。我在栾川时这样的夜晚却很平常……忽然,外间一阵细碎的声响,我以为母亲回来了,仰脸喊了一声“妈!”

我抬起头看,因为风的摇撼,钌铞已经自行打开,里边的木门已被吹开一扇,但风门还是好好的,从破格的一动一动的窗纸间,能看到一只淡灰色的大大的眼睛向屋里窥探!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只是因为外间门已大开,只隔一个风门,屋里已能进风,那油灯忽悠忽悠闪着,摇曳着,将要熄灭,风小一点,它又亮了——这样的情景如果我已懂事,会吓得浑身汗毛乍起,大呼小叫地喊妈妈的。但我那时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竟尔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