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5/10页)

按照命相学,舅舅是我命中第一个贵人,一见面他就救了我一命。母亲过河是1947年的严冬。但我想,也就是初人严冬吧。因为到了正月,整个黄河都会被冰封掉,冰层不厚时,行人也走不得,船也行不得。我的舅舅当时在武安工作,母亲可能觉得这是他入伍的好机会,就写信给他,把路途日程说了,嘱他“赶上部队,跟我过河”。

但舅舅接到信,计算时间,已来不及到母亲出发地会合,他毅然决定由武安人太行,插路直奔黄河,到那里寻找母亲,舅舅告诉我,那年他十五岁,事实上什么也不懂。因为当时南下部队很多,都要过河,部队征用的都是胶皮轮的大车,他也不问路,就顺着这种车印直向西南。

天气极冷,漫天下着鹅毛大雪,但舅舅参军的心情可说是焦急,昼夜不停地赶,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他赶到黄河岸,母亲抱着我,正准备上船,眼睛看着大道,望眼欲穿地等着她的弟弟。正焦急张皇间,舅舅满身是雪从大道上跑向母亲,张着手呼喊:“姐姐!我赶上了!”接着姐弟两个在雪地里又跳,又笑,又哭。舅舅又问:“解放呢?”母亲忙打开重重包裹的棉大衣、被子、小褥子,一边笑着说:“解放,你看谁来了,你小舅!”话未说完,她愣住了,原来我被“包裹”得过紧,捂昏了过去,已经人事不知,脸色已经青了,呼吸也没有了。于是,随船的卫生员、母亲、舅舅一起对我施救,又掐人中,又施人工呼吸,二十分钟后,我哇地放声大哭,众人才放下心来。

姐弟二人悲喜交集,在太行山下,严冬的黄河中抱着我南渡。漫天的飞雪从天上,从太行的峡谷中疯狂地飘落直坠,或成团、或片片絮絮,亿万只白蝴蝶般投向苍茫混沌的河面。他们的心情自然很激动,因为他们认为前途非常光明远大,而从此可以不再理会笼罩在家庭上空那片驱赶不散的阴霾。

这是舅父的“投奔姐姐记”由我来撰述:其实就是“投奔革命记”的另一仿本。

但是我敢说,母亲的见识还达不到我们今天的认知水平,只要“阶级斗争为纲”,那片阴霾在全中国就始终是一种正统权威的“太阿之柄”,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你额角上打着“阶级烙印”,而这烙印不是党旗那样红得纯正,有杂色,达摩克利斯剑就始终在你上空悬着。

1965年我的母亲病故。在她的墓碑上写着曾任的职务,最高是“区妇联主任”,但是父亲的《投奔革命记》,还有舅舅的回忆,都明明白白是“昔阳县妇救会主席”——一点也不用怀疑,她是在这个职务上入伍的,她和父亲一样往下降,到栾川县公安局做锄奸股长,而后又改做侦察股的股长,她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她有“受委屈”的心情。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职务高低没关系,只要心情舒畅(不挨整)就行。二姨夫吴可纠比她资历老,四姨夫凌振中也是1945年初的八路,二姨她操心可能较少,三姨和舅舅,她的关怀是带着母性那样的深沉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父母亲都是懂一点辩证法的。历史的政治造成的环境,昔阳不是他们施为的战场。走才能有变数,才能有运动,“走运走运”,不走就没有运。世界上的事永远是这样:比如国民党树倒猢狲散,猢狲们走到台湾美国,肯定比留在家里等镇反等各色运动要好点。可是,我认为,父母亲命运不好,走的圈子还是小了点,而且没有重要人物的帮助。他们脱离了地震区,却没有走出雷雨区去。

但是,舅舅和妈妈终于走进了伏牛山,走进了栾川县城。

二月河在家中书房内。

你打开地图看,这里全是山,县城在伏牛山腹地。我随母亲和舅舅过了黄河,和父亲部队派去接她的小分队接上了头。我当时才不足三岁,所有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现在又历经了半个多世纪,那山是什么形态、水又是怎样的流淌,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有一点影子,但“焦距”是无论如何对不准的了。山川街巷,有点像小时候看的“拉洋片”,跳动着倏尔变幻图样。但我不能全然忘记,因为从过河到栾川,我确实已经“记事”了。这是我随母亲初度人生的珍贵经历。

现在据理推想,我们过河的地点当在风陵渡。天寒、雪大、风急、浪高,我被裹在被子里上的船,舅舅那时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抱着重重包着的襁褓,大船的桅杆在我的视线里,高高地矗着,摇晃着指向绛红色苍暗的天空。我至今都不能忘掉那冷,雪花大片大片地在船帆的暗影下迅速地飘落。黄河的涛声夹着风啸声,船工的号子声,还有不知什么东西拍打船舷的啪啪声,搅得满船都是淆乱的声息。雪花有时飘落在脸上,还有黄河的浪花,有时也会有大滴的水溅上来,我觉得比雪还要冷。我哭了。

舅舅拿我毫无办法,只是不停地拍打那大大的襁褓,说:“俺孩不哭,啊?俺孩听话,啊?人家船上不让哭,啊……俺孩乖……”但他的话一丝不能感动我,母亲在旁说:“不要哄他了!”她凑到我面前,说,“再哭就把你扔进黄河!”但我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哇”的一声哭得更为嘹亮——这是我能忆起与母亲最早的“对话”。其实,母亲生我满月之后,便返回了县妇联去工作,我被送进了她娘家——王家庄——觅请了一位奶母。风陵渡上,她对我还是陌生人,我不理会她的威吓,是很正常的。

我很快就习惯了母亲,也习惯了她的习惯。我明白了“大人们都在打仗”。因为无论开会、集合,公安局和军队无甚区别,都列队。吃饭时架枪,显得很紧张。但叔叔们似乎没人紧张,集合就唱歌,这使我很新奇:人“说话”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战士们闲了就擦枪,一边擦一边哼曲儿。我就在那里扒着石头凳子瞪着眼睛呆看。栾川县公安局设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不止一进,院落很深,母亲就住在第一进院的西厢房里,前面庭院是几株梧桐树。出了大门一片空场,大约是打麦场,场西北是几株高大的梨树——西厢房背靠院外,是大山,长着茂密的杂树。

记忆中我在栾川没见过父亲。跟着母亲也不是形影不离,那是剿匪最紧张的年月。父母亲都忙极,我经常是“叔叔们照料的”。父亲晚年,有一次我问过他:“你平生最凶险的时期,是不是在昔西无人区?”父亲笑了,说:“和日本人打交道,很简单,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不要被他捉到就是胜利。和国民党打仗也简单,他们的兵根本不能拼刺刀,手榴弹一响,说明战斗要结束了。栾川剿匪复杂凶险,打入我们内部的土匪,假投降的,收编之后又反水的,在我们内部搞投毒,暗杀的……得时刻警惕……”父亲的情况如此,母亲的身边情况大致也应差不多。她虽然不能时时照料我,但她“看”得我很紧,总有“叔叔”在我身边的。母亲也随身带枪,有时她还骑马挎枪下乡。那时全国尚未解放,但大形势胜利已成定局。我看母亲总是英姿勃勃的,“很势派”,因为没有什么女同志,她很“抢眼”,带我的小战士经常指着我向人介绍,“马股长的儿子,调皮捣蛋极了。”然而我怎样“调皮捣蛋”已全无记忆。父亲后来告诉我:“你那时胆子大,部队集合开大会,你就在战士队伍里钻来钻去,从这一列钻到另一列,人们都问‘这谁家的孩子’?”因为随军的小孩也就是我一个,我很受战士们的喜爱。伙房里“改善生活”杀猪,猪尾巴总是留给我,有一次肚子疼,一个老兵把一颗子弹头卸下来,倒出里头的弹药给我喝,“喝下去肚子就不疼了”——真的,这东西能治肚子疼且立竿见影,至今不明其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