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6/9页)

凌家有一条可怕的族忌。祖父、父亲、哥哥都有两任妻子,前房过世,后房继母。加上“被斗对象”,再加上“革命家庭”光环里头套着阴影,阴影又似乎是命中注定,这就看上去让人感觉“复杂”。总有人告诉父亲:“不要背成分包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而这恰恰是父亲一生最痛的伤口,他有心疾,怕听这些话,偏偏就是这些话不断困扰他弄得胆子愈来愈小,心也愈来愈细。最后他到什么程度?别人一说“穿毛衣”他就紧张,他认为是对毛主席的不敬。

他的这种状态,当然要影响到我们。我是二十八岁上结婚的。二十三岁(入伍)后,二十八岁前,家里一直不停开足马力为我“找对象”。父亲的条件是这样,贫农、党员——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其余的不问。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讲了这么一件事,有人在北京租了一处老房,本来好好的,偏这人今天请道士驱鬼撵狐,明天又请和尚诵经祈祷,超度亡灵,请术士作法净房,法鼓神钹,香花醮酒,鞭炮烟火反复瞎折腾,结果引来了鬼,反而闹得他不遑一日之宁。

父亲这一病态,他太过重视,也招来了鬼,都瞧着不正常,看着“有点复杂”。我第一次探亲回家,正是年除夕,自己家吃年夜饭,是红薯面糊,“不忘旧社会”的忆苦饭,接着第一次第二次都这样。当时有一个老干部心里和父亲感情好。我听见他拍桌子骂:“操他们八辈!老凌怎么了?什么鸡巴成分,把命都交出去了,还说成分!老子成分好不在乎他们!有人再说你告诉我,我用砖头砸死他狗日的!”这位老前辈今天已经过世,他的话我像昨天听到一样清晰。

父亲年轻时,给我的印象是:精细,口齿便捷锋利如刀,温和而不张扬。待到七十岁之后,精细和不张扬仍旧,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他睡不着,大便拉不下,走路和母亲病时差不多,几寸几寸迅速地前移,语言也模糊含混,一肚皮的往事无处告诉,只好坐在沙发里,每天默默地看电视——他最注意的就是药品广告:能治失眠的药和治便秘的,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然后就要和我们谈,要求去买——这件事做得如此认真:每隔十分钟他会提醒你一次:“那个药对我很重要。”他绝不命令你“马上去买”,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重要”,又说“恐怕很贵吧”——如果不立即去买,那就是还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再不然就是你嫌贵。日子久了,我们做儿子的一见此类“广告”,条件反射就是它重要。往往主动提出“要买”。他很高兴,但又怕我们是敷衍,每隔十分钟又会说“你们注意广告,有药要告诉我”……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往往是自动马上去买。买回来,老人会把药瓶全摆在桌上,戴上花镜,仔细看药品说明,看瓶口的出厂日期、有效期、禁忌食物药品、服法用量……买来的药够用多长时间都要一一写明算清楚。这些药都是不能报销的,此时我的收入已不在乎这点药钱,但他还是担心:“太贵了,你承受得了吗?”

虽然这些广告药物多数无效,但父亲从没有抱怨过假广告。他一次又一次上当、失望,但一次又一次重新期望,“再作努力”地重复要求,再来一次,终究,他能够落实的药也就是舒乐安定、松果体素和排毒养颜胶囊。其实他的病是积重难返,岂能是所有广告都假?这几种药有时也失灵,他就会变得异常焦躁,要求儿子们马上到他身边,听我们左一次右一次反复言语安慰。安慰得他满意就放你自便,安慰得不到火候你别想离开他一步,你去一趟洗手间他也要问“怎么还没回来”,在他最后几年,只要我在南阳,每天给他买水果带回去,还要随时聆听他召唤。

只要一天没有大便,他就会变得格外焦虑不安。因为这件事预示着第二天“必定便秘”。他因用药的缘故,加之行动不便,便秘给他造成很大痛苦:吃木耳、吃豆芽、吃长纤维的蔬菜。用槐角丸、香油、开塞露、排毒养颜胶囊……中的西的,土的洋的,什么都用完,有时还是不济事,他憋得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的弟弟每次都用手指一点一点往外抠。

说起来很惭愧,这件事本来是人子应尽的义务,我一次也未做。我后来的身体状态也不良,高血压、高血糖,肥胖得身子很大,只给父亲洗洗脚就弯腰透不过气来。应该说弟弟和弟媳是尽了力也尽了心的。我所能做的,只是每天回去看看,带点苹果、香蕉之类的利便水果,安慰几句,然后回来做自己的事。为了安慰,也为了好记,我送他三句话:

生存就是胜利

痛苦也是幸福

一切听天由命

千年古刹香严寺。

后来又加一句“要要不要闹”——就是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要,不要闹情绪——但是,清醒的时候这四句话不用你教,烦躁的时候他一句话也记不得。

记不得的时候,他常翻报纸,寻找“安乐死”的消息,某个国家允许“安乐死”,某个人“安乐死”得到某国政府的许可,这些消息可以去问我父亲,他必定能详尽告知。他的晚年是在痛苦希望与期望“安乐死”中度过的。

我的爷爷可以将《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父亲唯一可资精神寄托的也是这部经,他一本又一本地抄,抄了就送人。年轻人、老人都送,他想将这份神秘的慰藉分送给所有的人。

他在离休之后,有一段时期爱园林作艺。没到干休所前,在军分区大院我们房前房后,他种花、种瓜、种菜。自己家也吃,但更多的是送人。我们家满院都是菊花。一到秋天,他会买回一平板车的花盆,一盆一盆地移栽。

春天,父亲就会带我到野外——当然不是赏春,更不是伤春,他似乎从来都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情调的基因——他带我去寻找嫁接菊花的母本:野蒿和野艾。

——移回来,密集地栽在苗圃里。还有扦插的各种树苗、月季、桂花、松针、小柏枝……没有他插不活的树,连核桃树枝,什么无花果枝,他插上准活。这一小片苗圃三平方米大小吧,事先是深翻(这活是我干),他把沤好的大粪一层一层铺好,小水小量时时勤浇,我不记得哪一枝是死掉了的——等大一点他就一盆一盆地移栽。黄蒿、艾蒿也大了,栽过来,再嫁接菊花。到秋天,一盆菊花可以开出五六种颜色。这样的花倒不是谁来都给,是我端上送他的战友和军分区首长。

他的嫁接技术也是很好的。多少年后,中央电视台报道一则消息,说西红柿和马铃薯嫁接成功——上头结西红柿,土里头是土豆。我和妹妹看了都笑,因为几十年前父亲试着嫁接这两样,每年都接,每次都成功。但他很失望:“山药蛋长不大,西红柿也长不大。”顺手拔掉扔掉。中央电视台那录像我也见了,似乎长得还不如父亲的好,父亲说“西红柿这东西最好活,一片叶子扔到地里它就生根长苗”。他喜爱西红柿,除了果能吃,它的叶片能治便秘(但它毕竟有毒,还有番泻叶父亲都用得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