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放生之德(第2/5页)

阿桂的脸色丝毫不见好转,语气也丝毫没有客气:“那金川从去年三月到我班师,朝廷总共拨了多少?”

“一百三十二万两。三十二万两是户部库银,一百万两是扬州盐商捐输。”

“那户部、内府、三大库现在总共还有多少存银?”

“阿相,户部恐怕不是你该管的吧?”

“我在问你。”

“好。你是首辅,我也可以对你讲。不过出了这个门,我一概不认。朝廷现存银实账有据可查的,是三千二百零八万五千六十四两七钱三分五厘!”

阿桂的眼光锋利如刀:“既然还有这么多银子,为什么不发粮饷?为什么还要盐商千里转运?”

和砷也不再有笑模样了:“朝廷有朝廷的调派。这些银子早有了用场,一分一厘也调不过去!”

阿桂低声怒斥:“屁话!救兵如救火!什么事比打仗还重要?”

和砷抬起头,瞟了阿桂一眼:“阿相,您真就那么想听一句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朝廷的银子其实能调,也能用。军饷迟迟不到,这是皇上的意思——我再说明白点,金川的仗,皇上没打算赢!起码没打算在今年赢。”

阿桂愣住了。

和砷望着他。和砷身材比他矮,但望着他的眼神却仿佛是俯视,带一点瞧不起又带一点可怜:“阿相,你咬着牙把打不赢的仗硬是打赢了,皇上感动,和某也佩服。所以皇上对你阿相不吝封赏,圣眷之隆,没有哪个将军大臣比得上。可您赢了下来,金川收兵了,朝廷没战事了。扬州盐商们会再乖乖地交捐输吗?两淮盐政、江宁织造、云南铜矿、广东十三行……”和砷叠着手指,一个个数着,“本朝立国一百多年,这些地方从来都是富得流油,盘根错节直到今天,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朝廷没有大事压着,拿什么逼他们退步?又拿什么做借口大力整顿?阿相,你对朝廷有大功。但经济事务,您误了皇上的大事!”

和砷不再看阿桂,缓步望出走,突然又停住了,没转身,只是撂下一句话:“听说阿相还跟扬州盐商们拜了把子。提醒阿相一句,扬州是乱局。要么您就请旨亲自去管,要么,少掺和!我知道在阿相心里,和某只是个小丑弄臣,可我是为了皇上!”

和砷径直走了出去。

阿桂仍然愣在那里,没有出手拦阻,像在思虑他刚才说的话。

卢德恭坐在净桶上,他只穿着千草缎的睡衣睡裤。门窗紧闭,净桶旁有水盆,木架上搭着手巾,墙角一炷香,袅袅燃着。

卢德恭像是对着空气说:“你早该来见我的。”窗外传来规规矩矩的应答,答话者是马德昌:“大人最近和盐院大人走得比较近,小人怕打草惊蛇。”

卢德恭站起身来提起裤子,洗手,擦手:“谁是草,谁是蛇?马总商,以后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马德昌一脸的尴尬:“小的糊涂。”

“明白就好。”卢德恭走出来,“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妥了。我一直在办。”

卢德恭用手巾慢慢地抹着每一个手指,话语也很慢:“好,拎得清就好,你毕竟是……”他转头望了望窗外,又慢条斯理地转回来,“张承诏的后人嘛!”

“大人,还有一件事儿,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卢德恭瞥了他一眼:“不该说的话,别说!”

马德昌咽了口唾沫:“是这么回事儿,前儿个,我家里管家告诉我,听汪家看门的小六子说,有个老太太一口京片子,神神秘秘去了汪家,小六子听不懂,就问旁人,‘咱家’是什么意思。”

卢德恭一凛:“咱家?太监?”

马德昌点了点头。

“太监下扬州,一定是皇上有什么要事。不对呀,怎么不到官府,直接去了汪家?这不合规矩,太不合规矩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专门来找老汪的?”

卢德恭沉吟半晌:“难道皇上对汪朝宗真的这么器重?”

“会不会是太监自己偷偷地从宫里溜出来的?”

“那可是要杀头的!什么事儿,能让一个太监冒着杀头的危险,跑到扬州来?”

马德昌笑:“不知道。”

马德昌从卢府出来时,正好看到汪海鲲在门前等候着,腋下夹着厚厚的一叠文稿。

汪海鲲问候,马德昌点了点头。

汪海鲲恭恭敬敬地在侧座落座,将夹着的一叠文稿放到身边桌子上。

卢德恭坐在主座上,神色俨然。虽然没有穿官服,服饰仍然整齐而厚重,发辫一丝不苟。

“最近忙,一直抽不开身。”

“读书做人,只在一个心字。心到即可。”

汪海鲲将手中的一本册页呈上:“这是学生花了大半年工夫,求扬州八怪画的册页,您看,这是罗聘的、高翔的,这是郑冬心的……”

“还真不容易,集这么齐。”

“这是送给卢伯伯的。”

“海鲲,这是谁教你的?”

“这是学生的一片心意。”

“你我虽有师生之谊,但毕竟是君子之交。你生在盐商之家,可不能沾染习气啊。”

汪海鲲脸红了:“卢伯伯教导得是,可这又不是……”

“不要再说了,我在你身上费那么多心思,难道是为了你这点儿报答?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此乃人生一乐。’海鲲,你的成长、成才,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汪海鲲合上册页,惭愧地:“卢伯伯,学生知错了。”他又拿起身边的文稿,“这是学生这一段的心得,请老师指教!”

卢德恭接过文稿,细细翻阅,不断地微微点头。

“每天都试着写一点,不过写不多。一来是琐事缠身,二来,有些东西我还没有想明白。”汪海鲲低声说。

卢德恭把文稿放下,轻轻拍着,态度很和蔼:“一时不明白不要紧,也不要钻牛角尖。能在这个世间生存下来的人,哪怕是种田的,砍柴的,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关键是,你的心会告诉你,什么是对的。”

“可总是碰壁。叔父有时候的行事我明白,但我做不到,可他就会成功,我不会。”

“成功和对,不是一回事啊!”他望着汪海鲲,目光严肃起来,“海鲲,你我师生在一起的日子其实不长,不过我始终认为你是我最好的弟子。整座扬州城,没多少人不崇拜你叔父,他是个非常成功的人。商人做到他的层次,已经达到极致。可是,海鲲,我不希望你这一生仅仅是个商人!正如我也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个官,身份是个套子,永远不要被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