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见欢喜(第2/6页)

一个衙役从里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老爷升堂!”

卢德恭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抖了抖袍服,盐官盐商立即在他身后排成规规矩矩的几队。各人都低下头,眼睛打量着自己脚面。

沉重的脚步声从内堂一路传来,来到堂上就停住了,半晌沉默。

卢德恭清了清嗓子:“下官两淮盐运使卢德恭,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阿克占也不接话,手里玩着金弹子,半晌才开腔:“你不接,有人接哪!各位都抬头吧。”

盐官盐商们陆陆续续抬起头来。

正座上威严坐着的,是一个敦实粗壮的汉子,穿着从二品官服,戴着没品级的镂花阳文金顶子官帽。他的额角上高高隆起一个大包,一片青淤,上边还怕不够触目似的粘了一团白棉花。

人群后的几个盐商一看之下马上又低了头,艰难地忍笑。

阿克占四下看了一眼,朗声说:“我这一路,见识了扬州市井之繁华,名不虚传哪。没想到……盐台大人和各位总商,这日子看来是清苦得很啊。”

卢德恭低着身子:“清苦不至于,不过,确实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么风光,黄柏木做磬槌子,就落一外头体面。”

阿克占似十分同情地说:“说得好!兄弟这次来,也是诚心想和各位交交朋友。早听说扬州民风敦睦,兄弟是不胜钦慕啊。在热河行宫的时候,亲耳听皇上说,今年天日晴和,暑气蒸郁,盐该收得好,所以捐输也就该交了。可是看现如今这个样子,莫不成……”

几大盐商对视了一眼,马德昌开腔:“大人,圣明无过皇上,今年盐是收得不错。”

阿克占指着众盐商的旧衣裳:“那……诸位何至于就穷成这样?”

鲍以安加了一句:“还不是私盐闹的!”

卢德恭接着解释:“私盐的价钱,只有官盐的一半。升斗小民贪便宜,都抢着买私盐,不买官盐,结果就……”说着看了看马德昌。

马德昌赶紧接话:“单积压在仪征码头上的官盐,就有几十万斤。官盐卖不动,银子回不来。我们干坐在家里没办法,愁得一把把薅头发。”

鲍以安连连点头:“嘴里嚼什么都不香!”

马德昌大吐苦水:“朝廷、官府、地方的支应,我们又一项不敢短,有出的没进的。唉……”

鲍以安手下的盐商齐世璜接住话头:“禀大人,这是鲍老板、马老板二位总商家大业大,还承受得起。再这么下去,我们这些苦哈哈只能卖房子典地了。”

他一起头,小盐商们就都小声抱怨起来,态度也很谦卑,但意思是很明显的。

卢德恭咳嗽一声,声音渐止,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身向居中的阿克占施礼:“回大人的话。这些盐商哭穷,您不必尽信。方才下官说过,也还不至于清苦。不过朝廷有朝廷的难,地方有地方的苦。大人是带着圣谕下来的钦差,您怎么吩咐,下官就怎么办。”

何思圣目光凝重地望着阿克占,四下一片安静。

卢德恭终于熬不住了,欠欠身:“大人刚到扬州,下官等迎护不周,致使大人蒙难,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盐商们一齐称是。

阿克占故作惊奇地说:“哟,卢大人知道这事儿啊?可是人家的爹是总商!”

堂内又是一片寂静,马德昌、鲍以安等面面相觑。

阿克占缓了一下语气:“这话,兄弟我是不信的。扬州盐商诗礼传家,哪有这样的子弟?”

几个小盐商纷纷说:“对,对。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肯定是冒充的。”

阿克占慢慢悠悠:“不过,我信这样东西。”他的五指缓缓张开,一颗黄金的弹丸掉到桌子上,在桌面乱滚。阿克占小心翼翼拈起它,放在鼻端嗅了嗅,望着呆若木鸡的盐商们:“这够老百姓活一年的。”

盐商们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接话。

阿克占继续玩着金弹子:“汪总商怎么没来?”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

马德昌走上一步:“回大人,许是路途耽搁,还没到。”

阿克占顿时面色一沉。

一个衙役进来禀告:“汪总商到了!”

阿克占不说话,只是揉着脑袋上的包。

汪朝宗衣着光鲜地走了进来。

他在堂口顿了一顿,仿佛意识到满堂上下的静寂由来有因。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汪朝宗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全场,在堂口就拱起了手,下垂的衣袖纹丝不抖。他就这样从容而谦和地从满堂盐商让出来的一条路走到阿克占的案前,恭敬地深深一揖:“小民汪朝宗,见过大人!”

阿克占端详着汪朝宗,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汪总商,贵客来迟啊!”

汪朝宗镇定地回答:“不敢蒙骗大人。汪某惧内,央求了半天这才出来。这事儿扬州城众人皆知的。”

阿克占紧紧地盯着他,堂上人也都屏住呼吸,直到阿克占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好!果然是性情中人!对脾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何先生?”

何思圣安静地回:“阃令大于军令。”

堂下众人这才纷纷解脱,都跟着笑起来,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

阿克占仔细看了一眼汪朝宗:“汪总商衣饰华贵,一看就和他们大不相同。看来,汪总商倒是经营有方,说出来大家听听?”

汪朝宗一笑:“不敢当。衣服我是没来得及换。”

阿克占大声喝了个“好”字,他目视堂下四周:“总算有人说了句实话。”

除卢德恭还能安然自若,盐商们又都把头低下了。

阿克占说:“盐政这差事不好干哪,本院上任之前,何先生跟我讲了许多盐务上的掌故,听得兄弟我是不寒而栗。听说圣祖康熙爷时,有个盐院大人,是个读书人,学问很大,叫做张承诏!”

好多人脸上都变了色,一起转脸看着马德昌。马德昌头一低,眼神往周遭一溜,什么也没说。

阿克占只作没看见,继续道:“这位张承诏张盐院,穷书生出身,在盐商面前,是一点威风也没有。有时候给扬州的盐商们——想必其中也有诸位的祖宗——逼得急了,张盐院打躬作揖,说:‘太爷们,你们饶了我吧!’哈哈,你们说可乐不可乐?”

阿克占说着哈哈大笑,鲍、马吓得大气不敢出。

阿克占继续:“总商们看不上这个张盐院,不肯交税,这税课不完,可是大事啊!圣祖爷恼了,说两淮的盐税,怎么还交不上来啊?最后这位盐院大人无计可施,情急智短,后来怎么着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