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事实(第6/6页)

英曼正在给一只靴子打油,开门的时候,左手插在一只靴筒里,握着门把的右手还攥着一块擦鞋布;一只脚上穿着袜子,另一只脚穿着还没打油的靴子。他光着头,没穿外衣,衬衫的袖子几乎卷到胳膊肘。

英曼脸上一派惊奇。艾达竟然出现在此时此地,这是他们两人谁事先做梦也想不到的。他一时张口结舌,只知道现在万万不能请她进来。他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稍等片刻,就一小会儿,然后把她关在门外。

艾达适才瞥见的屋内的景况实在堪怜。屋子很小,只有一扇小窗,开在对面墙的上方,从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巷子对面店铺的墙板和木瓦。至于家具更是可怜,只有一张窄窄的铁架床,一个五斗橱,上面摆着洗脸盆,一把椅子和一个写字台,台上堆着几摞书。跟一间囚室差不多,艾达想,更适合一个修道士住,而英曼在她心中却属于公子哥儿一类的人物。

英曼果然守信,门很快重新打开。他衬衫的袖子已经放了下来,头上戴了顶帽子,外衣也穿在身上。这回两只脚都穿了靴子,只不过一只脏又黄,而另一只则黑亮得像个抹了油的炉盖。看得出,人也没刚才那么慌乱了。

——很抱歉,他说,实在太意外了。

——希望不是个不愉快的意外。

——非常愉快!他说道,尽管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愉快的表情。

英曼走到门廊上,背靠栏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在屋外的阳光中,从嘴往上的部分全部隐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英曼回头看看,他忘了关门。艾达心中暗忖,他肯定后悔没把门关上,现在又不能确定究竟怎样更槽,是尴尬地走两步去关门,还是让门户洞开,将窄窄的床架难堪地暴露在外。

她说:我是想告诉你,我认为昨天的结局很糟糕,根本不是我所希望的,让人很不满意。

英曼的嘴抿成一线。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昨天我是去向住在河上游的艾斯科和莎莉告别,路过布莱克谷时,我想不妨顺便也跟你说一声,因此就去找你了。就我而言,没什么不满意的。

艾达还没有过道歉被拒绝的经验,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转身走下台阶,把英曼永远抛在身后。但她没有这么做。艾达说:我们可能永远不再交谈,因此我更不想让你的说法代替事实,那不是你的真心话;昨天你来的时候满怀着期待,却没能实现,过错在我,因为我的行为违背了我的心,我为此难过。如果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我的表现一定会大不相同。

——我们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回到过去,抹去过后才知道不适合我们的东西,让一切遂我们的心愿。你只能朝前走。

英曼的双臂依然抱在胸前,外衣袖口处露出一小截衬衫的袖子。艾达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英曼衬衫的袖子,向下拉着,直到他的胳膊松开。艾达拿起英曼的手,用一根手指抚摸他手背上弯曲的血管,从指关节一直到手腕,然后抓住他的手碗,用力握紧。手上的感觉使艾达情不自禁地想到,不知他身体其他部分会是怎样的。

有一会儿,两人都不敢看对方的脸。最后英曼把他的手拿开,摘下帽子,抓着帽檐向空中一旋,又把它接住,手腕一抖,让帽子穿门而入,管它会落到哪里。他们都笑了,英曼一只手揽住艾达的腰,另一只手放到她头后。她的头发向上梳着,由一个珠母贝发夹松松地夹住。英曼的手指碰触到冰凉的发夹,他把艾达的头拉过来,补上了前一天从他们身边溜走的一吻。

那个时代她这种身份的女人要穿的衣服,艾达几乎都穿在身上了,身体被许多层层叠叠死板的布料紧紧包住。英曼的手搂到了她腰部紧身褡的鲸骨衬箍,当她后退一步看着他,根根鲸骨随着她的移动和呼吸互相摩擦,吱吱作响。她猜自己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缩在壳里的鳖,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里面藏着一个赤裸裸的、温暖鲜活的生命。

他们从门边走过,一起走下台阶。此时那门依然开着,像是两人之间的一个承诺。接近巷口处,艾达转过身,食指放在英曼的领扣上,让他停步。

——已经够远了,她说,回去吧!像你说的,后会有期。

——但我希望不会太久。

——那么说我们想的一样。

那一天,他们认为分别最多不过几月。但事实证明,战争持续之久,他们谁都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