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告诉我一点(第3/5页)

在《变形记》(The Metamorphosis)里,卡夫卡大量运用琐碎的家常杂务和平庸的生活细节来破坏叙述节奏的均衡。他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的主人翁格里高尔·萨姆沙以一种时而延宕得近乎凝滞、时而又迅速闪跃的速度揭露了这个角色“异化的存在”。有趣的是,这种绝对称不上均衡的叙述速度正如时而蠕行时而纵跳的昆虫活动速度。一如小说第二节之末描写父子对峙的一段那样:“所以他便在父亲面前逃窜,父亲站住时自己也站住,父亲一动,又跟着赶快向前爬了。两个人就这样在房间里绕了好几次,但仍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事。因为整个速度迂缓,甚至看不出来是在追逐的模样。”

这段文字可以视为整部作品叙述速度操作的一个提示:由于这是一只虫子的故事,而与人互相对峙、追逐的虫子的活动总是时快时慢,并无常规定数可依,于是作者毋须为维持一个节拍稳定一致的叙述速度而推动一种有如吻合平均律的情节;相对地,在“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事”的情况之下,卡夫卡让这只虫子忽地跳过两个星期乃至一个月,忽地又无微不至地观察着母亲和妹妹如何移动他房内的两三件家具。以事件的重要性——发生决定性的事——而言,一整部《变形记》中只有它的第一个句子堪称是重要的,此后无论发生了什么,那发生的事都不会超越“一个人变成了一只虫子”。然而,在这个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变形的过程,读者却得不到一点细节。显然,卡夫卡认为读者并不需要知道这种细节;即使在这只虫子的外观上,卡夫卡也十分撙节笔墨——成千上万的读者甚至无从得知它是否长了昆虫常有的前后翅。但是在另一方面,卡夫卡却刻意放大了家庭中其他三个成员对这“异化存在”的角色所投射出来的情绪,那情绪(更令一般读者或初读者不解的是)并非想当然耳的惊恐、震怖而已,而是三个人如何透过对待虫子的言行举止来巩固和捍卫自身顽强又封闭的存在。至于变成虫子的格里高尔呢?他也一样,当母女二人几乎搬光他房间里的东西的时候,这只虫子跳上墙壁间的画框玻璃,企图保护一张毫无价值的图片。卡夫卡曾经在小说开始的地方向我们描述过它:“那是他最近从图画杂志上剪下来的,装在金黄色的镜框里,画着戴毛皮帽子、围着毛皮围巾、端坐在椅上的妇人;把一直套着弯弯的、厚重毛皮的套筒,对着看的人高举起来。”格里高尔保护这张图画的动作细节也历历如绘:“这时,他看见空洞洞的墙壁上,那张穿毛皮衣服的妇人画像,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他急忙爬上去,把身躯贴在玻璃上,借那块玻璃支撑住身体。发烧的肚皮觉得很舒适。这样把镜框遮住,至少这张画是不会被她们拿走了……我坐在画框上,绝不把它交给你。要是把它给你,我会扑到你的脸上去。”

卡夫卡为什么要在这里告诉我们这么多?

两条路

我们可以用两种完全相反的方式来解释。

20世纪学院传统中的文本研究学者已经试着为读者指点一条编织意义结构的明路。他们会这样指出:那看似毫无价值的图画里暗藏玄机且含义深远。毛皮有回归动物性的象征,而妇人则是母亲的代喻。然则,拥抱一个纯粹动物性的母亲则显示了格里高尔非但在抗拒世俗意义下的人的伦理,也间接谴责那受父权宰制的家庭关照。这个推论还可以从卡夫卡和他父亲之间的隔阂找到远因,并从其别的作品——如故事中父亲饬令儿子投河淹死的《审判》——之中得着旁证。于是:一张刻意被作者放大显微的图画有了完足且确凿的意义。

缺乏旁征博引能力和兴趣的读者也可以悍然拒绝走上这条解释的路;他大可以宣称那只是一张作者自己珍藏或恰在手边的图画,它之所以不是别人的图画也只是由于作者偶然摭拾而已——为什么不呢?快手快脚的卡夫卡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完成了《审判》,《变形记》也只写了半个月。我们为什么不能假想:在某个创造力暂告雍窒的时刻,卡夫卡百无聊赖地随手抓起一本过期的杂志,看见一张画了个浑身穿着厚重毛皮的妇人的图片。在那一刻,神秘的灵感倏忽掩至,卡夫卡想:就是她了。于是,那张图片被挂上了格里高尔的墙壁,成为日后无数捕捉、搜寻乃至不吝发明作品意义的读者自行创造想像果实的园地。

两种层次的想像

细节引诱读者想像。

在中国的书场里面,经常出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两句套语。通常在听到这么两句话的时候,人们毫不例外地会知道:这是说书人即将省略一大块情节、跳过一大段时间、删除一大堆细节的预警。这两句话其实只是在表现后一句——“无话则短”——的意思。听书的人也绝对不至于无趣到浪费自己的精力去想像:为什么接下来的一段故事和之前的叙述之间有一个“无话”的空隙,以及那个空隙里应该有些什么?换言之:无话则短到令人无从想像的程度。反过来说:一旦说书人(作者)提供了某个细节,听众(读者)才有了想像的方向。细节因之而显示了想像的两个层次;其一是透过文本“还原”(其实是“重塑”)世界的能力,其二是“解释”(其实是“创造”)那个经由“还原/重塑”出来的世界的能力。

一般而言,除了狡猾的推理作家之外,小说家总愿意提供足够的细节以便读者能从作品中较准确地运用这两种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推理小说的任务之一却常是在提供大量误导读者想像的细节,推理小说读者的乐趣之一也建立在终卷时恍然发现自己想像力的限制)。我们在这两种能力的运用上重返卡夫卡。他为什么在那样不重要的细节上赋予那么繁琐的笔墨?一幅从不知名的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竟值得格里高尔将之装裱成框,悬之于壁,且于目睹其世界(他个人的房间)即将崩解、消化之际成为他全力屏护的物事——他用力贴身其上,使自己变形之后的躯壳恍若图片的一部分,甚至连他的母亲猛然间也未曾察觉。

这个问题的另一面也是一个问题:整部《变形记》中最重要的“人变成虫子”的过程为什么没有任何细节?它是如此短促的一个轻音,转瞬而过。难道卡夫卡不知道如何诱导读者想像人变成虫子的步骤吗(或者这个部分由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来动手会做得更好)?要不然,我们只能这样揣想:卡夫卡愿意提供细节的动机其实并不在于让读者“还原/重塑”格里高尔的变形,毋宁在于使读者“解释/创造”变形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