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菲 妲(第3/4页)

“来到这里,我等于已经有一只脚踏进监狱。”当汽车跨越无形边界进入以色列之后,村长如此说道,“但我的远亲,也就是巴塔村的以色列村长会遵照阿拉真神的旨意,通过关系救我出去!”我想起几分钟前菲妲说的双脚踏在两个国度那番话,对这位村长来说,这等于一只脚踏进监狱。我不知道是否该把村长的话当真,但经过一天的相处之后,我们都习惯了他那特殊的幽默感,他得靠幽默感来武装自己,才能熬过日常种种荒诞。事实上,我发现巴勒斯坦人很喜欢说些略带尖酸的俏皮话,否则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场渗入他们生活的占领呢?

“以色列人”村长里亚德·喀布哈,从他优雅的黑色书桌后方问候他的远亲。他说葛桑出现在他办公室在以色列当局看来是违法行为,而且是蓄意违反移民法,若真要细究,那表示许多村民的配偶都会被处以高额罚金,甚至入监服刑。我问巴勒斯坦村长是否听过娶了两位老婆的那位牙医,万一那位牙医带错老婆、跑错边过夜会发生什么状况?他笑着说道:“我家复杂的程度可不输给他,对你们外国记者来说,应该也很值得报道!我老婆是以色列阿拉伯人,也就是她有巴勒斯坦血统,但因为她来自北方列属以色列管辖的阿拉伯区,所以她有以色列护照。这么一来,我们的孩子们也成了‘以色列人’,我不能去接他们放学,因为学校在以色列那一边。我也不准开着我那辆挂着巴勒斯坦车牌的汽车进入村里属于‘以色列’的那半边。”

“这样说来,你老婆得每天负责接送小孩咯?”

“没错,然后他们会非法地回到巴勒斯坦家里吃晚餐和过夜!”

村长说:“你知道如果以色列公民进入巴勒斯坦领土被逮到会怎样吗?”

“我不知道,会怎样?”

“会被罚两千块以色列币,大约是五百美元。”

“你有四个孩子加上一个老婆,所以如果被抓到,得罚两千五百美元?”我问村长。

“没错。而且不只如此,我们甚至不能一起旅行。有几次我们一起出国,我得去约旦首都安曼搭机,只有我老婆和孩子们才能使用以色列的大卫·本·古里安机场。”

葛桑·喀布哈遵循传统,也娶了一位家族远亲为妻,她不但来自以色列那一方,而且也是巴塔村以色列村长的亲戚。这个涵盖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领土的巴塔村,严格来说,双方村民都不准探视他们的堂亲表戚、姑婆姨妈或任何一位家族成员。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存有一场婚礼的画面。来自西孟加拉的新郎叫作尚提,我们以前都叫他“尚提卡卡”,意思是尚提叔叔;而新娘瑞希米(意为“如丝绸般光滑”)则来自巴伊拉布河另一端的孟加拉国,也就是“东孟加拉国”。这是一场禁忌之恋,因为河这不只是两国通婚,同时也是跨宗教的结合3尚提卡卡信仰印度教,瑞希米则是穆斯林。他们初识于村落里摆满陶瓦神像与丝制手镯的市场之中,当时尚未见国界警察的身影。所有孩子都知道他们两人会躲在附近开满芥花的原野上调情,我还记得为了封住我们的嘴,他们会从市场买来“batasha”,那是一种用来供奉寺庙神祇的甜饼,他们会给我们这些不信神的小妖怪一大把甜饼,讨好我们,然后才出发前往田野。

巴塔村横跨一道名为瓦地阿尔米亚(Wadi Elmia)的山谷两端。一九四九年某天,居民醒来后发现自己再也无权横越山谷进入村庄彼端。山谷西部归属新成立的以色列,东部则属约旦。所谓的停火线,也就是绿线,沿着山谷路线划定,这条线成为以色列与约旦控制的西岸地区之间的新界线。一夜之间,同一家族成员的亲友全数被硬生生拆散。某位村民告诉我,他当时年仅六岁,却对此记忆鲜明。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想去探望住在以色列那边的姑姑。我父亲试着剪断边界的刺网,想给他姐姐送个礼物,但是约旦士兵发现并拦下了我们。他无法亲自递送礼物,所以我们站在距离山谷最近的山坡上,我姑姑也站在山谷那端某处高地上,我们疯狂地朝她挥手,叫喊着:‘姑姑,姑姑,站近一点,我们想看看你!’”

一九六七年夏天战争结束后,以色列占领了原本被约旦控制的西岸地区,过去立在东、西巴塔村之间的篱笆被拆下,喀布哈一族本期待经过漫长等待后终能团聚。他们也的确享有过一段短暂的统一时光。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晚期,发生了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义,促使以色列定下更为严格的规定,不再准许两村间自由通行。而二○○○年发生的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导致形势更为艰难,想获准探视分隔于边界两端的亲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对巴塔村的喀布哈一族而言,什么样的解决方案最为理想,能让家族间不受边界限制而自由团聚呢?我问了巴勒斯坦村长葛桑·喀布哈这个问题。

“我希望巴塔村可以统一。”他说道,“至于要属于巴勒斯坦还是以色列,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不管我身在何处,我永远是巴勒斯坦人。”

他的以色列分身兼远亲里亚德·喀布哈,则对此问题表达了一个更崇高的理想:“我认为最好的方案是这个村落自成一个联邦。一个村落,一个议会,最重要的是能自治。比方说,这里可以成为一个同时属于两个国家的示范区,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全国未来发展的典范!”

一九四七年印巴分治导致孟加拉国分裂后,孟加拉国的知识分子为促进统一,也曾有过同样的倡议。而在一九七一年孟加拉国独立之时,相同主张也曾被再度提出。但自此之后,东、西孟加拉两边人民都与统一梦想渐行渐远,如今从印度次大陆的国家政治现况看来,孟加拉国恐永无统一之日。自印巴分治起几十年来便怀抱统一大梦的那一辈人,他们始终梦想能重回家乡的番石榴果园、白色宅邸,还有后院那一池水色碧绿的鲤鱼池,然而他们要么已经过世,要么已虚弱到无力继续做梦。

“这位小姐,该走咯。”菲妲说(我很快就爱上她如此称呼我),“我们得出发去找那位医生了。”

“医生……什么医生?”我心不在焉地问道。

“就是山谷两边各有一个老婆的超人医生。”她笑说。

“真有这个人?我以为你和村长们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菲妲说,“不只是老婆会分隔两地,在山谷里有个市场,那里有人家里卧室在以色列,厨房和客厅在巴勒斯坦!”

“那还真是一国方案的完美示范!”我戏谑地说道,因为我正努力理解巴塔村里种种古怪的现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