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菲 妲(第2/4页)

“我们等一下就会转向通往六号公路的路口,六号和六十号两条公路是平行的,我们会沿着六号公路,一路穿过图勒凯尔姆(Tulkarem)城内被城墙围起的巴勒斯坦村镇,我母亲就来自那里。”菲妲开口把我从拉加·薛哈德书中描写的往昔场景拉回现实,“六号公路一路沿着绿线走,所以待会儿你将看见以色列是如何像个占有欲强烈的情人,蛇行在整片巴勒斯坦大地上。这条蜿蜒曲折的界线横断、贯穿这片土地,以色列骑在这条界线之上,非要让它不甘愿的情妇意识到它的存在。你说开在这条穿过占领区的公路上会有罪恶感,亲爱的,我实在半点都无法体会。你要怎么想都可以,就让你的良心继续折磨你吧!然而对我来说,不管是不是占领区,不管国际怎么认定,反正这里就是巴勒斯坦。”

“可是你走的是一条以色列为了以色列移民建造的公路!你内心应该多少会跟我一样过意不去才对。”

“这片土地上的任何设施,只要我能使用我就没有理由抵制!我穿越的可是自己的国家,没什么好抵制的!抵制是留给你们这些外国人的。”菲妲停了一会儿,接续说道,“假设将来以色列人迁离他们占领的西岸地区,你觉得他们会把六十号公路一起带走吗?”她窃笑,“就像他们从加沙撤退时,整个加沙成了一片废墟,建筑全被挖掘机推倒,温室全毁,连水道都被下毒那样?”

我沉默不语。里欧确实提过这些以色列移民在被以色列军队强制撤离前有过类似行为。

这趟车程很美好,但却载满了历史,载满了愤慨与痛苦。一路上,三不五时就会出现一道八米高的城墙挡住路边村落景观。绿色圆顶清真寺与叫拜楼从城墙后方探出,提醒我们墙后仍住着一群人。我感觉菲妲与我之间也慢慢筑起一道墙,一道防止误会滋生的墙。万一这趟出差过后,她就不想与我保持联系该怎么办?万一她因为我犹太人之妻的身份而不信任我,或者以为我不过是又一个发战争财的记者又该如何?会不会这回合作经历令她不快,等工作结束她就会回到那如今已被以色列强占的阿拉伯弃村,回到她附有露台的公寓,而我则会回到耶路撒冷,替巴以双方交流失败的故事又添一例?

“所以你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她边问边把目光从图勒凯尔姆城墙上高耸的瞭望塔移开,稍早菲妲曾提到她以前在那城里的村落上学。

“我是为了我先生来的。”我本打算对她吐实却决定改口说道:“嗯,我是来这边当记者的。”

“但你说你是BBC的特约记者,所以不是他们把你调到这边来的?”

“没错。我本来是趁着在BBC停薪留职期间过来这里,但留停期满我决定留在这里,在这里当记者。”

“选择来这里也太奇怪了!这场冲突全世界还看不腻啊?媒体不会疲劳吗?还有什么好报道的?不是全都报道过了吗?”

“你说得对,可能真是这样没错。不过关于这一区的新闻其实读者还没腻,所以我才有工作!可是你不觉得今天要采访的故事有点不同吗?”

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这样她才不会一直抛出让我难以回答的问题,搞得我头昏脑涨。

“嗯,是挺有趣的没错,但说穿了还不就那一套,就是以色列任意隔离群众,导致有时候会产生一些有趣的状况,就像我们即将要去看的那样。”她停了一分钟,“待会儿要去的那个村里有个牙医,他有两个老婆,一个以色列人,一个巴勒斯坦人!”

当我们抵达村落,我发现这个地方让我想起孟加拉国当时硬生生分裂的景况。

喀布哈家族是全球最大宗族之一,他们定居于巴塔村,通过世代联姻而互为亲戚关系。但自以色列建国后,村民便活在两个不同的行政系统底下:巴塔村西部归属以色列,东部则归属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虽然喀布哈一族仍继续通婚,但分裂现况严重影响该族,他们无不渴望统一。

我们开车经过巴塔村熙攘的市集,穿过人海。在这里,东西两村可以更加自由地交流。这里跟其他充满活力的中东市集没什么不同,顾客与商家忙着进行寻常的市集对话,小贩吆喝着当地农产品的价格来吸引顾客上门,架上放着硕大的西瓜、花椰菜与当地特产的长条白茄子。但这个市场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国际法用来划分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领土的绿线正从这个市场经过,穿过商家、主干道,甚至还划过几间民宅,胡乱地分割一个个小区与家庭。

“就在这里,你可以一脚踏在以色列,一脚踏在巴勒斯坦。”菲妲站在一家位于村里主干道转角的玩具店旁说道,她美丽的双眼闪烁着些许嘲讽。如今我明白这样带点尖酸的俏皮话是她独特的幽默感,只是我不知该不该笑。毕竟这番言论看似荒谬,却又无比真实地点出了这片土地陷入分裂的处境。

五颜六色的充气玩具与沙滩排球垂挂在雨篷下左摇右摆,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间来回摆荡。菲妲站在店门口,同时身处两个国家,成堆的廉价玩具掩盖住她站在巴勒斯坦的那条腿。这幅景象带我回到至少二十五年前,重回我成长的那个处于东、西孟加拉之间的村落。

我记得村里有条分隔东、西孟加拉的河,应该是巴伊拉布河,但我不那么确定。我们以前会游泳渡河来去两国之间:西孟加拉邦属于印度,“东孟加拉国”则成了名为孟加拉国的主权国家。我们自在穿越国界的日子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告终,我们被禁止横渡这条熟悉的河流,因为两国都在边界部属了荷枪部队,只要有任何活物出现,双方都会毫不犹疑地扣下扳机。但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曾越界进入西孟加拉的市场买了些小饰品,还有几尊常见神祇的陶瓦小神像,当中有些还被我一路带到英国,甚至至今仍在我身边。这些神像有如沉默的历史旁观者,立在我耶路撒冷的书桌上回望着我,不断提醒我命运有多讽刺3在将近三十年后,我儿时经历的政治分裂又再度于我的生活中上演,只不过这一回的情况棘手得多。此刻我站在中东村落里,看着这条由漠不关心当地居民的外来势力伸出隐形魔掌所划下的荒谬界线,内心感到难以理解。

菲妲与我开车穿越市场来到葛桑·喀布哈的家,他是巴塔东村的巴勒斯坦村长。我们开车接他一同前往属于以色列的西村,因为他无法驾驶他挂着巴勒斯坦绿色车牌的汽车进入以色列。虽然路上并无栅栏或任何可见的分隔线,但途经市场半路上就会发现放眼望去的车牌都转为黄色,因为我们已进入以色列。我想同时访问他与另一位以色列村长,该位村长同时也是他的远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