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艾梅克勒方街鬼魂的诅咒(第2/5页)

“这就是我走开的理由,我要逃离你的控诉。我这周末本来要待在家的,但现在不会了。我明天一早就走,去加沙。”说完,他便快速上楼,进入他的书房。

这是他的典型反应。如果我一派甜美,他就会说他为了工作不得不走。如果我怒目相向,拿他飘忽不定的行踪借题发挥,他就会说他之所以离开全是因为我对他大吼大叫。近来我们持续陷入争执之中,我已分不清每一回争论的头尾。我们让自己陷入毁灭的循环旋涡里;我们会不断重拾上一回争执的论点,在目视范围内,这一切既无起点亦无终点。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保持冷静,等情绪平稳后再来处理。但此刻他单方面决定离去,令我受挫,而受挫影响了我的意志力。我被愤怒掌控而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一切搞砸。

我注意到有神秘的影子在地板上舞动。抬头一看,只见露台上仙人掌的剪影被街灯灯光放大,透过天窗填满了灯光微弱的厨房。愤怒使我盲目,我无法专心剪接我在难民营的采访录音带。我开始在厨房里来回踱步,焦虑的双眼瞥见了传真机与电话,我拿起这两台机器猛力往地上一摔。

因为他全靠这两台机器与加沙走廊保持联系,所以我得毁了它们。这是我的一点报复,规模不大不小。他当然可以逃离这里,但在他动身之前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我要砸烂他的通信方式。

幸运的是基兰当时去上吉他课了,我听见楼上的玛亚开始哭泣。里欧赶紧下楼来到厨房,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场混乱。他试图把我推离厨房,但是我死命反抗。我把他往墙上一推,拿起他的眼镜照样把它往地上砸。

“你好大的胆子!眼镜就是我的眼睛,没有眼镜,我什么都看不到。你太可恶了,你疯了。疯子!”

“哼,没了眼睛,看你明天怎么去加沙。”

楼上的玛亚哭得更大声了。里欧紧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向客厅,我挣扎扭动着想脱身,他反而抓得更紧。他说:“我要把你困在这里,直到你恢复理智为止。”

“不要,你不可以,你他妈的又不是我的主人。”我的手臂很痛,我试图挣脱却挣脱不了。我往他腿部猛然一踢。他大喊一声把我推开,他似乎是受伤了。他突如其来的一推,再加上我正试图抽开我的手,两股力量相加,把我推往客厅远处另一端,让我失去平衡后摔倒在地。我的膝盖因狠狠地撞上咖啡桌而感到剧痛,撞到的是我受过伤的那条腿。我之前在约旦杰拉什(Jerash)的圆形竞技场跟基兰玩耍时,从一道罗马式城墙上摔下来,那条腿跌断过。痛楚令我晕眩想吐。我应该是昏厥了几秒钟,因为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看见玛亚站在客厅中央歇斯底里地大哭。

“爸爸刚才出去了,他说要去配新眼镜。妈妈,你还好吗?你又摔断腿了吗?我去帮你倒水,妈妈。”

“过来,妈妈抱抱,过来。”我对她轻声说道。

“对不起,妈妈。你能修好电话吗?因为我们要叫救护车。”

“别担心,亲爱的,情况不严重,这以前也发生过。我必须找到我的护膝,就放在医药柜某处。”

“我去帮你拿,我知道在哪里。”啜泣的玛亚边说边转身上楼要去浴室。

“我自己来,过来扶我。”我对她说。

但当我试着移动身子,传来的剧痛令我险些再度昏厥。我只能继续坐在地上,坐在那张笨重的玻璃咖啡桌旁。这张咖啡桌桌脚和底座是用我们从约旦买回来的一具贝都因人打谷机重新设计而成的。我很庆幸玻璃没破。我坐在那里抱着我的孩子,她可爱的手臂环抱着我,我试着从她小小身体的温暖与拥抱当中获得一丝慰藉。这让我的情绪得以平复,暂时抛下羞愧与罪恶感。我亵渎了为人父母之职。我女儿此刻赋予我安全感,但这本该是我给予她的,我不但没做到,还翻转了她小小世界里对父母的信任。

在我以此姿势睡着之前,我内心将一切怪罪于这栋艾梅克勒方街房子里的鬼魂。它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我们打扰了它们,因此它们便打算摧毁我们的生活。我们摇摇欲坠的婚姻,本该在耶路撒冷这个新环境逐渐稳定,但这种环境反倒开始映射出围绕在我们身边的种种冲突。从抵达此地之际,运载我们全部家当的货柜失踪开始,我们婚姻本已松动的根基摇晃得更加厉害。耶路撒冷给我们带来的冲突多于和平,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这栋房子和这个国家都试图表明立场:他们不需要局外人过来定居。无论是这栋房子还是这座城市甚至是整个国家,全都被鬼魂缠绕,吓跑了各方好事之徒3这足以解释为何当地人总持续排斥国际干涉,也解释了二〇〇〇年的戴维营高峰会[39]为何最终诱发了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而一九九三年巴以双方共同签订的《奥斯陆协议》[40]将西岸地区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各自的控制区强硬划分为A,B,C三区,结果造成了行政管理困难且官僚政治横行的一团混乱,至今无解。巧合的是,我在同一年年尾怀了我们第一个孩子,从此我们的家庭生活也被分成三区,而此刻这三区想必沉浸在极度悔恨与自艾自怜的浓烈情绪中。

不知何时里欧回来了,我不敢去看时间。此刻去质问他并不是个好主意,毕竟我需要他的协助。他蹑手蹑脚地把玛亚从我怀中抱起,带她回她自己的房间。我从余光里看见他配了副新眼镜,款式更高档、时髦。这副眼镜让他看来年纪长了些,我正好奇基兰在哪里,他大概意识到我的疑惑,便告诉我说他去音乐班接基兰下课,然后带他去耶申家借住一晚。这个做法很聪明。方才发生的这起不幸争执令我现在无颜面对基兰,虽然说这样的场面在他成长过程中早已屡见不鲜。

“你需要看医生吗?”

“要。我可能弄断或扭伤了几条韧带,得把它们弄回原位才行。”

“你能等到明天吗?等送玛亚上学之后,我可以带你去哈达萨医院。”

“应该可以,但我需要我的护膝,就放在浴室里。”我仍坐在原地,我试着用力,即使最轻微的动作都会往我大脑传送一阵令人眩晕的痛楚,使我眼前一片黑。

“来,我替你拿了一些强效止痛药。”

此刻我的情绪镇定多了,每回争执过后都是如此。极度厌恶被极度亲密取代,此时需要的是对方的热情拥抱与充满爱意的轻声低语。我了解他的感受,也清楚自己的感觉,我们彼此都知道此刻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些什么。

他坐到我身旁,我们拥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