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年在耶路撒冷(第2/4页)

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去这家希勒尔咖啡店吃早餐,餐点包括一份巨无霸香草蛋卷、咖啡、新鲜柳橙、五种不同的蘸酱、鹰嘴豆泥、蔬菜沙拉、配蘸酱食用的生菜、一片口味不一的甜点,再加上新鲜的硬皮面包。孩子们会狼吞虎咽吃下这些餐点,他们永远处于饥饿状态。我们家里没有熟食,因为锅碗瓢盆全都还在运送途中。我们亲切的邻居借给我们三张床垫,我们便直接把床垫放在石头地板上睡,好在当时是八月末,是全年最热的月份。到了第二周,我买了一口汤锅和一口平底锅,这样一来,临时有需要便可以煎个蛋、做点简单的意大利面,然而愚蠢如我竟忘了买盘子。某天早上我们懒得着装外出用餐,于是我往平底锅里打了几个蛋之后,突然意识到了此事。我跑去找借我们床垫的邻居,问他们可否借我们几个盘子。我们手边有足够的塑料餐具,全都是每回外带餐点时基兰和玛亚收集来的。

“我们手边恐怕没有多的盘子。”我们的邻居艾伦与卡萝·罗森索尴尬地说。

“只需要借两个盘子给孩子用,不会借太久的。我们的东西应该很快就会送来了。”我对他们说道,心中不解他们何以会拒绝如此简单的请求。

“真的很抱歉,我兄弟为了举办婚礼,把我们所有的备用碗盘都借走了,真的没有多的可以借给你们。”卡萝的语气听起来相当过意不去。

我大感意外。他们是有三个孩子的大家庭,住在宽敞双拼住宅的其中一户,他们肯定有多的盘子可以借我们。我一脸失落、困惑地站在我们两户共享、中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竹篱笆的宽敞露台上。一脸亲切的罗森索夫妇见状便说道:“有其他需要尽管开口。你们需要床单、毛巾吗?”

“不用了,谢谢。”我心不在焉地说,内心仍疑惑为何她连两个备用的盘子都没有。想到躺在平底锅里的蛋,我可以听见玛亚与基兰在争论谁该吃较软的那一个。基兰对煎蛋有特殊的要求,他只吃完美的单面太阳蛋。有时候鸡蛋刚从冰箱里取出,煎了两分钟,“太阳面”还是冷的,我只好翻面煎。但是基兰拒绝吃翻过面、蛋黄被包在柔嫩蛋白里的荷包蛋。

我的邻居急着要回到屋内。我本该也赶快回去顾着锅里的蛋,却傻傻地在开花的仙人掌以及粉红与白色的天竺葵花丛间多站了一分钟左右。

最后孩子们只好用塑料叉子直接就着平底锅吃了鸡蛋。

当晚我对里欧谈及此事,才明白个中原因。

“你疯了!你不能向虔诚的犹太人借碗盘餐具。他们的饮食得符合犹太教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怎么会这么久才想通?毕竟犹太餐的规定我也不是最近才知道。当年里欧来自耶路撒冷的虔诚亲戚到伦敦借住我们家,他们还事先问过我们是否吃肉。当时我们吃素,我便回复说我们不吃肉,因此他们才过来借住。然而我没跟他们说虽然里欧与我不吃肉,但我偶尔会替儿子烹饪热狗。我实在开不了口,因为说了就代表我得买一组全新的或一次性餐具,并且要单独烹煮他们的食物。甚至照理说,就连煮过非犹太餐肉类的炉子都不能用。里欧说,他表姐夫雅可夫知道基兰会吃肉,但却假装不知情好继续住在我们家,不然他就得在北伦敦犹太小区另觅住处。如此一来,在这全世界消费最昂贵的城市之一住上两周,便能替他省下好几百美元。然而雅可夫那戴着犹太礼帽、在耶路撒冷就读宗教学校的十三岁儿子阿默思可就没这么好骗,他不但会翻找我们冰箱的冷冻库,还一直追问我们当时年仅三岁的儿子喜不喜欢吃鸡柳条。但还好基兰说他最喜欢吃学校营养午餐里的恐龙造型鸡块,这个回答让我松了口气。

在经过雅可夫和阿默思帮我准备的这场犹太餐震撼教育之后,我不禁觉得这是犹太教传统中令我不舒服却又非常重要的一环。面对这种排外习俗,我实在毫无耐心应付,这个习俗不仅会赶跑非犹太裔,就连不信教的犹太人也会被疏远。它会让最亲切善良的男女都变得铁石心肠。我的邻居乐于借出床单与浴巾,却无法借我一个盘子。如果我吃的肉和虾接触到他们的盘子,这些盘子就得送进洗碗机以七十摄氏度高温洗涤,然而一旦那台洗碗机洗过这些接触不符犹太教规食物的碗盘餐具,那台洗碗机本身亦会被认定为不符犹太餐教规。

“宗教不讲究逻辑,宗教的重点在于仪式。”里欧说,“古老的仪式通过祖先一代代传承。这虽只是一种部落习俗,但对许多人来说仍旧意义非凡。”

尽管我们早上时常懒洋洋地坐在希勒尔咖啡店阳光普照的露天座位上,享用眼前一盘盘美味的蘸酱与面包,但基兰在那里无法完全放松。

“根本分不出来我们人在哪里。”有一天他这么对我说,“每一桌的客人都在讲英语,我们好像身在某个美国小镇一样。”

“好像真的是这样。”我说,“所以你爸爸才从来不跟我们一起来这里。”

“爸爸不喜欢美国?”

“他不喜欢这里的美国犹太人老是把犹太教当成炫耀的工具。”

“那爸爸为什么坚持要带我上犹太教堂,还坚持要帮我办成年礼?”

“我猜他是想要把传统传承给你3或是照他的说法,那叫作部落文化3就像他的祖先传承给他一样。”

“那你的祖先呢?”

回答他的问题之前,我叫他先赶快吃早餐。接着我告诉他,对某些人而言,寻求部落的归属、认同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知道自己并非孤身活在这浩瀚残酷的世界会令人感到宽慰。但对我而言,不得不斩断过去种种家族历史的纠缠,然而我相信此举引领我走进了另一个祖先的世界,引领我面对新一代鲁莽而寂寞的灵魂。这些幽灵尽力寻求归属感,却始终无法如愿。

所以鬼之谷里真正的鬼魂到底在哪里?那些应该在屋内与街上漫步的鬼魂呢?我们消磨早晨时光的那家咖啡店里头的鬼魂去了哪里?还有那些抛下这一栋栋巨大、华丽如宫殿般宅邸的原屋主,他们的鬼魂又身在何方?

没多久我就遇见了其中一缕幽魂,不过这缕“幽魂”已经“投胎转世”,他叫作艾瑞安。

自从他获发以色列护照后,他便去掉了原名艾瑞安(Elyan)里头阿拉伯特色过于强烈的“y”,改为十分普遍的犹太名艾伦(Elan)。这本护照认证了他极为特殊的“以色列阿拉伯人”身份。他是耶路撒冷基督教青年会附设餐厅的退休领班,而我女儿玛亚就在那个基督教青年会上幼儿园。耶路撒冷的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市内唯一一所希伯来语与阿拉伯语双语和平共存的幼儿园。某天早上玛亚吵着要吃巧克力面包卷,而艾瑞安有如神的使者一般翩翩降临,前后三次满足她的愿望。后来这逐渐变成我们每日早晨的例行仪式。我们每天早上八点抵达基督教青年会,还没走到这栋建于英国托管时期的雄伟建筑的楼梯口,我女儿就开始往上跑,她会快步穿过华丽大厅来到摆满亚美尼亚风石桌的奢华餐厅露台,找寻艾瑞安的身影。艾瑞安虽已退休,但仍习惯每天早上来这家咖啡店,坐在遮阳棚底下的座位喝咖啡。他会带她去自助餐柜台,让她从满满一托盘的各式甜面包中挑选。为了讨我开心,她会非常有外交手腕地先替我挑上一个奶酪卷饼,于是我只能勉强微笑接受,但在心底默默反对她手里满满的迷你巧克力卷。艾瑞安会轻轻捏着她塞满巧克力的双颊,一边低声说着“Hilue, hilue”,意思是“甜,甜”。而我会一边烦恼着她被蛀烂的牙齿,一边在心底咒骂这个和蔼可亲的阿拉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