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爱与黑暗的故事前传(第2/3页)

整个晚上,我们谈论各自的生活、阅读喜好与旅行经验。我逐渐发现他对犹太教、阿拉伯世界与伊斯兰教的兴趣是如此专注,这令我相当惊讶,但也令我有点却步。高中毕业上大学前的间隔年,他选择去叙利亚修习阿拉伯语,而我则去尼泊尔自助旅行,途中我遇见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边缘人,包括一位后来变成买卖海洛因的毒贩的瑞士银行劫匪,以及一位自有记忆以来便住在喜马拉雅山凹处的丹麦登山家。在我的想象里,里欧是个充满好奇的犹太男孩,坐在大马士革(Damascus)的市集里,好学不倦地背诵《古兰经》,并且努力学习阿拉伯语众多方言中被公认发展最成熟的叙利亚阿拉伯方言。在我看来,他并不相信任何漫无目的地游逛的所得。他做每件事情都会在心中设立明确的目标,他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搜集各种相关信息,好达成他心中让不同宗教信徒和平共存的理想。他没问起我十八九岁时在尼泊尔做些什么,反而问起当我在成长过程中选择接受祖传印度教时,我的穆斯林父亲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告诉他,事实上我痛恨所有宗教。我没有信仰,印度教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文化传承,当我的成长背景引起过多令我难以承受的外在纷扰时,那是一个能让我隐身其中的表象。

我一开始对他过度打探隐私的态度有些恼怒,但夜晚将尽时,这份恼怒混杂了一丝敬畏。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充满各种我不熟悉的矛盾:他是一位年轻的中东事务专家,一位能对中东历史与当下局势进行深度分析的知识分子,然而他被困在中东宗教问题里。他相信,终有一天,犹太教与伊斯兰教这两个教义彼此敌对的宗教能相互联结并找到共同点。他并非那种无忧无虑的年轻男子,反而对自己的未来思考得非常透彻。他想要投身于塑造现代中东。

我感到泄气,因为对我来说,中东是个充斥着极端想法且女权低落的地区。

“你这些偏见是从哪里来的?”当我委婉表达我的恐惧时,里欧如此回应,“以伊朗为例,你根本不知道伊朗女性是什么样子。她们有些人是制片人,有些人是议事规则娴熟且口才了得的国会议员。”

“没错,就算这样,她们在我眼里还是像一个个会走路的黑色帐篷!”我反驳道。

“我们该考虑的是她们的想法而不是穿着。况且以衣着这件事来说,她们没得选择。”

“但事实上她们可以有所选择,当务之急就是要努力抗争,废除罩袍!在她们努力争取议会席次的同时,更重要的难道不是该争取自由行走的权利,不用带着一个黑色帐篷四处移动,或者包得密不透风地坐在男子议会里吗?”我说。

“你自己身为女人,怎么能这样批评这些成就惊人的女性?!”我听见他语气里有一丝恼怒。

我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对我来说,罩袍完全违反了女性身体自主权,势必得先将其彻底根绝,才有可能讨论任何形式的解放。里欧替面纱辩护令我恼火,他是如此专横地表达对女性事务的观点,看起来像是个毫无同理心、对宗教心胸狭窄的半调子女性主义者。

尽管如此,他不断好奇地探问我的过去与价值观,还是令我感到兴奋。他成长于伦敦北部社区,他的双亲仍住在当地,我对他的成长过程相当好奇。我想了解他的信仰,想知道他的犹太人身份对他而言有多重要,面对自己对伊斯兰教文化如此坚定的爱好,他又该如何自我平衡。我们各自的历史所产生的矛盾深深地吸引我: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东方女子,坐在一个有着虔诚信仰的西欧人对面,两人坠入爱河。

我希望能像里欧一样,坦诚地谈论我的过去与我的信仰。但是他对我的强烈好奇令我心生恐惧,因为我知道,一旦开始谈论童年,我就一定会有所保留。关于我在孟加拉国乡村的童年生活,我势必只会告诉他如田园诗般快乐祥和的那部分,例如在满是恒河豚的河里游泳,或者在树洞里寻找复仇心重的眼镜蛇,只因为我父亲杀了躲在我床底下的公眼镜蛇,我担心它晚上会来咬我们报仇。我无法拿这些美丽的童年冒险故事来欺骗我的爱人,对于隐藏的恐惧却只字不提。因为成长过程中塑造我性格的,不只是在河里游泳、钓吴郭鱼、寻找恒河豚的踪迹等这些活动。我父亲管理的粮食分配中心有位部属屡次对我进行性侵犯,尽管我以我的荣誉为名向父母发誓,但他们都选择忽视我的证词。尽管我苦苦哀求那曾勇敢杀死眼镜蛇的父亲,但在这起事件中,他无法保护他九岁的女儿。

我们从蓝调酒吧离开时已是清晨时分。里欧叫了辆出租车,对司机报上他位于泰晤士河南岸的地址。我说我比较想回我的住处,那是位于伦敦东北哈克尼区(Hackney)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杂乱的房子,我跟一对姓威斯曼的姐妹以及她们的弟弟合租,他们分别叫作莎拉、爱玛和罗伯特。

“威斯曼,你没跟我说你跟一个犹太家庭住在一起![7]”

“因为我不认为有必要去替我室友的宗教下定义!他们也很有可能是胡格诺派(Huguenots)[8]教徒、科普特人(Copts)[9],或是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s)[10]教徒!”

当黎明破晓,耳边传来牛奶车的声响,以及牛奶瓶被送到前门阶时那使人宽心的当啷声,里欧问我两周后想不想跟他去苏格兰度假。他刚考得驾照,且他父母愿意把四轮驱动车借他两周。他说他与另外三位大学友人已经订好一间位于洛赫吉尔普黑德镇(Lochgilphead)的度假农舍。我告诉他,我得负责照顾一位空中服务员单亲妈妈的双胞胎男孩,每周两次,当她值晚班时,我就得睡在她家照顾孩子,因此无法与他同行,否则对方会难以找到代班人选。他与我争论说我们正要携手经历人生的重要阶段,应当多花一点时间相处。我对他说我们才认识十二小时,在跟一个偶然遇见的人稳定下来之前,我还得多花点时间探究对方。他说他真的很希望我能加入这趟旅行。他语气镇定,同时又极具说服力。我累到无力争论,在他怀里睡去之前似乎对他说了一句“我会考虑看看”,只因被他紧抱在怀里的感觉是如此莫名地具有疗愈效果。昨天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今天已经与我讨论要一起度假。事实上我内心已经确定想跟他一起去苏格兰高地,只是单纯为争论而争论。我想要多认识他,好奇地想更深入他的世界。

在共度一个神奇的夜晚后,已经过去了两周,我们又回到我位于地下室的房间。那晚我们去约克公爵剧院看了一出非常棒的戏,那是智利剧作家阿里耶勒·朵夫曼的经典剧作《死亡与少女》。剧中主角宝丽娜·瑟拉丝是一位前政治犯,性格黑暗扭曲,我被她深深打动。我对里欧说想要听海的声音,因为海是这出戏里的主要场景。于是他开车载我去滨海的布莱顿市。清晨时分我们开车回家,一路上静静听着舒伯特的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亡与少女》,这首令人难以忘怀的动人曲子与这出戏同名,我们稍早在戏院买了卡带,用车上的音响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