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举头三尺有神明(第3/3页)

陆南才用呻吟回应安娜,终而瘫痪。天亮了,楼下开始有摊贩喊卖豆浆和油炸鬼,小孩哭啼,庄士敦道传来电车的叮叮铃响。陆南才在床上缓缓转醒,端详一旁犹在沉睡的安娜,见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也有蓝色和绿色,是化妆品的残脂剩粉,像战后满目疮痍。他伸手摸一下两边屁股,不疼了,却仍有昨夜留下的安娜指甲刮痕。陆南才自觉似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颓垣败瓦里暗暗偷生。但他不会哭。并非没有眼泪,只是答应过自己,从今而后他要比背叛的人来得坚强,如果有人必须流泪,那人决不是他。

那夜之后的另一夜,陆南才再往找安娜,但在路上忽然改去文身店,伸出右臂,指着那个“神”字,问道:“洪师傅,有没有办法把它去掉?”

洪师傅摇头道:“南爷,抱歉,没有。”

“没有也得有!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字!”陆南才瞪目怒道。

洪师傅没料陆南才突然发火,吓得后退半步,颤抖着声音说:“或许可以……嗯,考虑在上面增添图案,再文别的,把字盖住……”

陆南才眼睛一亮,立道:“好,就这么办!文什么?”

“这得由南爷决定,我可做不了主。”洪师傅抱拳回答,能多客气便多客气。

陆南才正色道:“别绕圈了!快讲清楚!收多少钱,随你说!”

洪师傅笑道:“南爷误会了,我只是希望尽量配合您的意思。若真要我出主意,不妨改字为图,把左边的笔画涂成一棵树,把右边画成一个人或一间屋,便是很富诗意的山水画。”

陆南才点头说好,洪师傅请他坐到牙医椅上,伸直右臂,紧握拳头,像上回来时一样。陆南才难免触景伤情,低头看着臂上的“神”字,他的神,他的臣,竟然把他这么不看作一回事;把你去掉,天经地义,别说我狠心。

洪师傅在牙医椅旁的木椅上,整理工具,刀笔,色盒,毛巾,清水,仿佛开坛作法。陆南才仰脸环顾屋里四周,看见墙边角落的神台上供奉关公,他的老朋友,义气之神,武林之神。陆南才忽然心里一震。真有必要这么绝情?终究曾经是神,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身上,曾经有过位置,抹得去字却抹不走历史,发生过的明明都是真的呀,难道抹走了便真能让一切烟消云散?连区区一个字亦不敢面对,岂不表示自己是弱者,承受不了记忆的存在?把字留下,可以不为情而只为义,张迪臣虽然无情,我却可以继续有义,这始更显出我的强。是鸠但啦!留就留!不抹了!

陆南才猛力抬起右臂,把洪师傅吓一跳。陆南才淡然道:“算了,不弄了。洪师傅,打扰了,我照价付钱,你一定要收下。”

洪师傅感到万分愕然,握在手里的刀笔停在半空。但毕竟跑遍大江南北,懂人情世故,刻意压抑心里的猜测,用若无其事的寻常语气提出建议:“南爷,如果你想留住它,却又不希望只见到它,其实可以在前前后后加些字,譬如说,前面加个‘大’,变成‘大神’;或后面加个‘明’,变成‘神明’。这都是变通的办法。”

陆南才皱眉,犹豫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洪师傅提醒他慢慢考虑,不急,然后转身欲到厨房烧水泡茶。陆南才把洪师傅喊住,道:“加字吧,多加几个字。”——当陆南才离开洪师傅的唐三楼时,右臂上的“神”变成七个字:举头三尺有神明。

陆南才的神仍然在他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