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举头三尺有神明(第2/3页)

于是陆南才低头望向张迪臣,心一软,打算把原先想说的“No”改为“Okay”,岂料张迪臣突然抬起脸孔,拉高嗓门,用毅然决然的声音道:“阿才,你不可以不帮我!我帮了你许多,没有我撑腰,你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是我让你这个南爷做得风风光光,你不可以忘恩负义。你当初替我拉车,给我情报,不也是为钱?Bloody hell!You must help!”

这几句话像子弹射向陆南才脑海,使他感到胸口热浪翻腾,仿佛涌起千层波涛把他淹没。陆南才愣愣地站着,站着,跟张迪臣对看,眼睛对眼睛,有如两把对峙的利剑。

陆南才良久沉默。其实叹息着,但张迪臣听不见,因陆南才只在心里发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呢?陆南才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几句话。你帮我,我帮你,我应该帮你只因你曾经帮我,原来在你眼中,一切只是交换,只是报恩,只是公道。你把我们看成什么关系了?说我完全不在意你和米利托,是假的,但再吃醋亦不至于见死不救。你不是我的神吗?神明给了恩惠原来期待报答,怪不得到庙拜神总要供奉香油,人和神的关系,原来只是如此。

一阵窒息把陆南才重重罩住,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厌恶抑或痛恨,只知道快无法呼吸了,只渴望眼前一幕尽快结束,渴望眼前一切消失,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纠缠,渴望应该结束的混乱马上结束。他对自己说:“好,既然你张迪臣这么认为,我陆南才便这么成全!刁那妈,别啰唆了,老子帮你,算是还债!”

于是陆南才别过脸,盯着墙上的乱影,淡然道:“No problem。金条和钞票我都替你留着,你随时来拿。你走吧,Hurry up!”

张迪臣走了,过了一个月,再回来,来来回回三四趟,每回都带几根金条,跟第一次一样嘱陆南才留着,也带着港币,所不同的是陆南才如今愿意统统收下,他认为既然两人的相处已经变成帮忙与被帮忙的关系,便应该讲求公道,而且收下钞票表示自己只是为钱办事,跟感情无涉。刚开始时,陆南才颇有犹豫,但忽觉旧关系虽然断了,却不妨碍建立新的关系,纯粹以物易物的关系,张迪臣需要他帮忙收藏金条,他则需要张迪臣提供日军的动向情报,再跟杜先生报告邀功。至于张迪臣给了多少虚假情报给日军,陆南才不太在意,他自认是“中间人”,只负责交易的成与不成,不承担货物的真与不真。

陆南才丝毫不认为这是下贱,刚好相反,自己现在占了上风,随时可以翻脸拒绝,从此张迪臣每回见面都要对他低声下气。世间不可能有公平的买卖,不是上风就是下风,可以同时求人和被求,但在求与被求之间,总有个强势弱势的高下之分。相处三年多,陆南才终于能用强者的眼光张望张迪臣,并突然发现,张迪臣的个子好像变得矮小。

张迪臣来到家里,并非没有撩拨陆南才,但他自从觉得张迪臣矮了弱了,很奇怪,像一桶冷水浇到头上,提不起热情,而且愈撩拨愈让他拒绝,他明白一旦接受,上风下风立即打回原形,他不愿意再做张迪臣的bad boy。既然张迪臣如此看轻他所付出的,他决定全部收回,你不稀罕,我便不给;你作践我的感情,我可须看得起自己。说我帮你只因你曾帮我?那好,求仁得仁,就这么办吧。人与人的关系原来可以变换得这么快而简单,陆南才忽然感到从所未有地轻松。

是的,难免也有空虚的时候,特别是张迪臣来了又走、走了再来,都在夜晚,烛光摇晃的屋子里满满是他的影子,人离开了,影子留下,阴魂不散般纠缠追逐,还有浓烈的汗臭,把陆南才团团笼罩。有一回陆南才在桌上捡起一根棕色的毛发,是张迪臣的手毛,他小心翼翼地捻在指尖之间,凑近鼻子闻嗅,像饿坏了的难民在街头角落发现了粥水,可是立即心生忿恨,把毛发丢到地上,狠狠地踩踏几脚,然后找出那支久已不碰的长棍,在客厅呼呼地胡乱挥舞,仿佛想把空气斫成碎片。烛火被棍风拨熄,陆南才吓了一跳,戛然止住,独站在黑漆漆的屋里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了七叔、阿娟、药王坚,都是曾经让他在荒野迷路,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几张人脸。

陆南才决心不再迷路,得找个好法子驱赶空虚。他想起刚来香港时常跟弟兄们叫鸡,在广州亦有过勇猛的放浪,对于女人,他不陌生,何况现在贵为堂口龙头,靠他揾食的客栈妹、导游妹、茶寮妹、裸体写生妹至少有一两千人,每天早屌一个、晚屌一个,整整足够屌上一两年而不重复,绝对不愁用。看来,是重出江湖的时候了。

陆南才找女人,只消对哨牙炳吩咐一声。哨牙炳一口气带来六七个女人让他挑选,最后干脆道,别伤脑筋了,南爷,一起上吧。陆南才拒绝,道:“人太多,手脚忙不过来呀!”结果留下其中四人,乌烟瘴气的一个夜晚,炮声隆隆,翌晨起床时陆南才浑身酸软,瞄一眼挤躺在床上的她们,八个奶子,大的小的,突然隐隐感到恶心。

陆南才终究只喜欢一对一。是仙蒂说过的,男人到了床上便没有秘密,或者是,肉搏相见即为最坦诚的时刻。既然要展露秘密,陆南才宁可集中精神,把所有秘密丢给最适合的人。所以他找仙蒂帮忙,仙蒂初听,有几分不敢置信,用狐疑的眼光看他,嗫嚅地问:“你确定——要——找——女——人?”陆南才不好意思地点头,她掩嘴笑了,旋见陆南才脸露不悦,她马上说抱歉。

仙蒂找来的是一个廿三岁的吧女,高而胖,一对乳房像两个拳头,挺直结实,右背肩文了一个小小的Love英文字,左背肩文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孩,持弓箭,长翅膀,吧女说这是爱神,用箭矢来造就爱情,她爱过一个加拿大军人,为他而文。“他呢?”陆南才问。

“不知道。没出现了,我当他是死了。”

陆南才低头偷瞄自己臂上那个“神”字。他的神也死了。神毕竟会死。

吧女叫作安娜,比陆南才还高了半个头,他抱着她,不,应是她抱他,他把头枕在她肩上,跟文身爱神眼睛对视。忽然,他咬她肩,痛得她哗声喊叫。

“黐线咩!做乜咬我?”

“不喜欢?那么,你咬我!”

安娜生气了,好,咬就咬,伸手拉扯陆南才的头发,令他脸朝天花板,然后张口咬他的脖子,像传说中的僵尸。陆南才轻叫一声,却没闪躲,她便继续咬,由颈而肩,由肩而胸,咬下去,再咬下去。不止于咬,还抓,还捏,还掴,还捶,似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狮在捕杀一匹雄马,而雄马心甘情愿被撕裂吞噬。那是个疯狂的夜晚,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回了,陆南才忆起在河石镇跟阿娟的那夜,她倾诉关于父亲施暴而让他回想如何被七叔压倒的那夜,同样是放肆得无休无止,唯有沉溺的快感能够阻挡记忆、麻痹伤口,甚至能把伤痛转化为可被主宰的乐趣。翻云覆雨时,陆南才要求安娜跪着,用英文说哀求的粗话:“弗克米!Fuck me!弗克米!Fuck me!”然后转换位置,轮到他趴着,安娜从后揽抱他,一边抽打他屁股一边用英文猛喊:“弗克优!Fuck you!弗克优!Fuck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