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白仙和仙蒂(第3/3页)

每天打牌到傍晚,有姐妹从厨房捧出粥或面,加些青菜和肉,胡乱填饱肚子即要到酒吧开工。姐妹生日和过时过节,会蒸鱼、煲汤,也到烧腊店斩叉烧加料,有额外的温暖。世不乱要吃,世乱更要吃,一堆人吃比一个人吃更易觉得自己在世界里有了位置。

每周到了星期四,不打牌,学英文,陆北才和萧家俊一边做她们的“后土”打杂,一边插嘴捡拾几句How are you 和 How do you do。一个傍晚,结束后,姐妹们下楼换装、化妆,准备出门上班,萧家俊依然拉着毛妹在天台角落嘻哈调笑,陆北才和仙蒂站在另一边的矮墙旁,望向楼下,对街有三间酒吧,“White Horse”,“California”,“London Fog”,挂着直直的招牌,都有裸女图案,可是灯未亮起,只剩左旋右转的光管形状,像死去的人,皮肉腐朽了,唯剩白骨,但只要时间一到,当太阳沉下,有人在店里按键亮灯,一盏盏,红的绿的蓝的,闪动耀目,她们又活过来,以鬼魅的姿势前来人间寻替身。

仙蒂用手肘碰一碰陆北才,望望对街,道:“看到那间什么加利福尼亚吗?有个很大的C字那间。老板系个英国鬼,在广州做生意失败,跑来香港避债,结果做了龟公。鬼佬龟公亦系龟公,别以为鬼佬有什么了不起。他来‘黐咗线的老契’揾过我坐台,把我灌得醉了两天。”停了一会儿,续道,“他很怪……嘻……很怪……”

“点怪法?”陆北才瞄她一眼,好奇了。

仙蒂低头,突然吐出舌头,压低声音道:“他钟意跪在地上扮狗。然后叫我坐在背上,骑他,踢他,用木棍打他屁股,他一边爬,一边吠,又大声叫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哈哈,几十岁的老男人叫起来,像个哭求吃奶的小孩子似的,笑死人……”

陆北才也笑了,抬起脸,撮起嘴唇,模仿小狗汪汪吠叫。汪汪——汪汪,吠声像狼嚎,在召唤同类。

仙蒂侧着脸凝视他的侧脸,忽然伸手在他鼻梁上轻扫一下,道:“你个鼻生得好挺好直,如果做个剪影,一定好鬼靓仔!找一天我们搭缆车到太平山玩玩,听说那里有个上海来的剪影师,功夫犀利。”

陆北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仿佛还有话想说,却又止住。仙蒂没追问,她明白男人想说自然会说,迫不来,即使迫了亦只会说假话。沉默半晌,陆北才终于问:“男人……系唔系都奇奇怪怪?我是说,在房里。”

仙蒂笑道:“你才是男人,应该比我更知道啊!”说罢始觉不妥。男人在房里怎会见到男人?男人眼里永远只有女人。于是补回一句:“那得先看你认为什么是‘不奇怪’。有了不奇怪,才有奇怪。如果不跟别人比,只看自己,再奇怪的事亦很正常,对吗?凡事不去比较,便没烦恼了。管它奇不奇怪,最重要是自己喜不喜欢。”又说,“更何况,不只有男人才奇奇怪怪。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个很怪很怪的女人?”

陆北才微愣,猜不透这是否仙蒂的认真问话。仙蒂噘起嘴唇,故意装出调皮神态,更让陆北才觉得迷惘,感到她好像有事情想让他知道,却又不想直接说破秘密。

一轮沉默,天色暗淡下去,街上店铺逐渐亮灯,人间的一天结束了,鬼魅登场,晚上是他们的世界。毛妹在背后突然喊道:“喂,开工啦!鬼佬要来了!”四人陆续离开天台,晚风从海面吹来,把姐妹们留在地上的花生壳吹得哗哩哩地到处滚动,稍停,再滚动,像有无数对木屐在毫无方向地急行疾走。人都退去了,天台空荡荡,却似有了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