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白仙和仙蒂(第2/3页)

十三岁那年小白仙有了第一个“老契”,破了身,渐成红牌阿姑,还被《骨子》和《香港花场》两份小报访问过和登过照片,先后有三四位少爷都指天发誓要娶她回家,但都只是嘴巴讲讲。发誓时有理由,不从誓时也有理由,原来人间处处是理由,端看你选择去说哪个道理。一次又一次的空欢喜,她选择不再相信男人半句话。然而,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男人终究主宰世界,一个鬼佬一声令下,塘西风月,烟消云散。一九三二年,伦敦立例禁娼,香港是殖民地,要向英国看齐,港督贝璐爵士勒令自七月一日起所有洋妓户和日本妓户皆须关门,华人妓寨则有三年的宽限期。

“黐捻线!男人点可以冇女人?”陆北才冲口而出,听得连自己也几乎相信了。因为自知不是这么一回事,更要刻意说得夸张。他忽然想起阿娟和七叔,当有需要了,五内如焚,水里来,火里去,男人和女人都控制不了自己,他领教过,未能忘。香港政府禁娼,是在跟人性作对。

仙蒂道:“男人要揾女人,女人要揾饭食。塘西上上下下、老老嫩嫩,大大话话合共有两三万人靠妓寨食饭,禁娼等于斩断大家生路……”

“死鬼佬!”陆北才插嘴道。

仙蒂掩嘴笑道:“官字两个口,尤其系鬼佬官,真系‘鬼理你’啰!那时候你仲未来香港,没见到那场面,啧,群情汹涌哟。鸨母把消息对大家公布,大白天里,在欢得楼大厅,男人拍桌骂娘,姐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姐妹先哭起来,其他人立即跟着哭,愈哭愈凄惨,哭声震天,妓寨变成灵堂,想起来也可笑。”

可笑不可笑终归要禁。金陵、陶园、万国、统一、珍昌等几间石塘咀最具规模的酒家曾登报联署,乞请政府暂停禁娼,有这样的说法:

“今商等以营业已临绝境,发生如是感想,诚不忍以同业前辈,曾牺牲无量血本使石塘咀由荒僻至臻于繁之地,徒为不景气三字,乃自甘放弃,听任其返本还原。用是胪举石塘咀所以繁荣之概史,及让地居民生活之关系,与乎商等营业前途之颠危,恳宪台体察下情,矜怜人民生计,据呈转达政府,其或可以给予一线生机,稍能维系敝同业于将亡者,则感恩戴德,正不仅商等数家字号而已矣,为此谨呈华民政务司。”

也有人到官府门前跪诉哀求,如丧考妣。更有人建议,软的不行便应来硬的,北上广州找陈济棠,央求出手相救,派兵南攻香港,打走鬼佬,既可挽救花海浩劫,更能一洗百年国耻。但说归说、做归做,华妓禁娼令于一九三五年如期实施,一干人等哭得再悲惨,仍得另谋生路。

陆北才非常佩服仙蒂有本领把复杂的故事说得明白动听,似有无数的男男女女从她口腔里跳出来,哭笑悲怒,各有一台戏码,而当她住口,嘬一声,无数的人影立即散去,世界悄然安静,他必须眨一下眼睛,定一定神,始有办法面对空荡荡的现实人间。

禁娼了,但山不转路转,塘西沉落,私娼冒升,妓寨无不另起炉灶,巧立名目,有导游社,有按摩院,有什么名目都不取,只把木窗户或墙壁涂成绿色以做记号,色途老马自懂登门寻欢,此等私寨常在门前挂上一对小灯,俗称“孖鲤鱼”或“孖灯胆”。另有一些老鸨眼看广州战云密布,英国积极布防,愈来愈多洋兵洋将调防香港,乃集资在湾仔开设酒吧,强迫手下妓女取洋名,化洋妆,学洋文,赚洋币。欢得楼的姐妹遂各有去处。小白仙被欢得楼老板转卖给开设“Crazy Darling”的冬叔,冬叔告诉她, Crazy是发疯,Darling是情人,广东话的意思是“黐咗线的老契”。

冬叔对仙蒂甚放心,准她先回惠州老家看望爹娘,她回乡住了十天,除了起初三天满心欢喜,之后便度日如年。在香港久了,吃的住的都看不顺眼,嫌土里土气,觉得闷,日夜无聊,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是等待过完这一天。于是干脆提早返港,还说服了两个表妹同行,说去大城市掘美金,他日回来,盖建大屋,孝顺爹娘。她对表妹道:“去香港,赚钱容易,连躺下来都有美金赚。洋人的那个……嗯……是有点大……但习惯之后,便好了,偷偷告诉你们,比唐人的好。”

其实仙蒂打的如意算盘是,总有一天要开自己的酒吧,当事头婆,莺莺燕燕唤她阿姨,她只坐着,让其他女人躺着替她赚钱。立了志向,做事便积极了,她回到香港老老实实地在酒吧等待“黐咗线的老契”进门,省下每一分钱,有空便来跟毛妹学英文,姐姐妹妹热闹一番,不消几个月已能用英语跟洋客打情骂俏。

从歌楼到酒吧,对仙蒂来说,都一样,反正面对的都是男人,说中文讲洋文,都一样,到最后都是床上相见。但上床是一回事,上了一次又一次是另一回事,要把男人抓到床上,太容易了,把身子挨近,厮磨一阵,大不了再伸手撩拨几下,再怎么假正经的男人都立即变了狗公,否则当初根本不会踏进门来。真正费神的是如何让男人出门之后有兴趣一而再地踏进门,你不必缠他,他前来缠你,收下男人的钞票和礼物,仙蒂有打胜仗的充实感。

仙蒂琢磨了很久始悟出道理,男人虽是男人,终究是一个个的男人,各有奇形怪状的幻想匙洞,你需找到适当的钥匙始插得进去,身体、言词、眼神、角色,都是关键,找对了形状,他便离不开你,并非因为你是他的人,而是他觉得自己是你的人——你知道,也懂他的秘密,你是他秘密里的一部分,你就是他的秘密。他需要你,远甚于你需要他。在妓女的床上,男人没有秘密。

认识仙蒂后,陆北才每天拉车到下午三四点,仿佛心里有道木门,有人前来咯咯咯拍打,提醒他去拍打仙蒂的门。他问自己,是喜欢了仙蒂?当然是喜欢的,否则不会无时无刻不希望跟她聊天。可是那种喜欢,不太像男女之间的喜欢,每回坐在仙蒂面前,他反觉得自己不是男子,而是姐姐妹妹里的其中一人,坐着,仰着头,听她说故事。他觉得温暖而安全,比坐在男人堆里更甚,可以完全放松,像回到家里,是真正的自家人。

仙蒂和酒吧姐妹挤住于唐四楼的一个单位,六百呎,三个房间,各睡两人,客厅宽敞,夜晚横七竖八地拉开六七张帆布床亦成了睡房,白天把床拉起来,变回客厅,是吃饭和打牌的地方,开上两三桌,噼噼啪啪地搓个痛快,用麻雀牌的喧哗阻隔世界的喧哗。单位由毛妹租下,再分租给大家,租金在酒吧的工钱里扣,唯一规矩是不准把男人带回来。萧家俊虽是男人,却是烂仔,毛妹觉得有个烂仔朋友等于有了保镖,所以破例。陆北才在她眼中是萧家俊的马仔,所以亦是例外,更准他们加入战圈,凑脚攻打四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