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伤逝(第6/7页)

守慧硬逼着自己不再走进悬着罗影肖像的灵室,而是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

可是不行,书房里,罗影写的字插在瓶里,罗影画的画挂在墙上,罗影养的兰围在地上,书桌上还有她看过的书,握过的笔,磨过的墨,用过的杯,可以说,这屋里到处弥漫着罗影的气息,留有她深深的印记,守慧一转首,一凝神,分明就会看到一个纤细娇娜的身影轻盈地过来,衣衫窸窣,裙带飘飘,一凝眸,一笑,或伏在大画案上画画,或立在玻璃橱边看书,或俯着玉颈与他对弈,那容颜,宁静,明洁,像透明的水晶。这是一张网,一张哀婉凄艳的网,沉沉地罩在守慧头上,让他坠入一片棰心泣血的痛苦之海!

稀里哗啦!守慧在屋里胡乱翻腾。

翻什么,不知道,只是不住地翻。到后来,他翻出一列小火车,英吉利人斯坦因送给他的那个。蒙尘日久,一些机关脱节了,已无法拧转发条,无法放在地上跑动。

守慧正对着小火车发呆,尤秀进来。守慧对他说,二哥要的字画还没请人画,请二哥稍等两天。尤秀瘦白的脸上漾着媚笑,细声道:“误会,三爷误会了,在下岂有催促之理,在下贸然闯入,是想向三爷讨教些棋艺。”

守慧望住尤秀,脸腾地红起,火气十足道:“谁说我要下棋啦?谁说的?我不要!”

尤秀捻着细黄的胡须小声道:“请三爷稍安勿躁,三爷无意弈道,在下可陪三爷说说闲话。”

“说闲话?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就这么可怜要人陪伴吗?谁派你来的?你给我回去!”

尤秀进不是,退不是,迟疑不决,十分为难。

守慧一脸痛苦,突然一变而为无限后悔:“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

尤秀满怀同情:“三爷过虑了,在下知道三爷心情不佳,忧思郁积,三爷如能发发火使心情好转,尽管发,尽管发。”

守慧低头红脸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丝毫不该对你发火。前天你还陪我下棋的,我应该感谢才对。你请坐,我这就给你沏茶。你坐呀。”

尤秀原地站着,望住守慧。守慧手抖抖地给尤秀沏上一杯茶:“坐,你请坐,请用茶。”

尤秀诚惶诚恐告坐。

“在下陪三爷打打谱如何?”尤秀屁股仄在椅子上,小声试探道。

守慧心不在焉:“你是说下棋?”

“是呀,摆一盘如何?”尤秀见三爷心情稍稍平静,往青玉棋枰上摆放棋子。

守慧转脸望定尤秀,小声道:“你能帮我办件事吗?”

尤秀暗暗奇怪,三爷院里奴仆成群,跟班无数,别说一件事情,即使十件百件,都属区区小事,怎么找到我尤某头上?嘴上一迭声应承:“在下乐意效劳,只是不知什么事情?”

“我想请你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守慧神情忽显慌乱,脸红了红,声音低下道:“福寿膏。”

尤秀奇怪:“你是说大烟土?买它干什么?”

守慧不语。

原来房小亭自恃陪客有功,常来福字大院转悠,逮住机会就跟守慧借银子,还动不动拉他出去喝酒。喝到三分,总手套到守慧耳上献良方:“好了好了,你听我的,包你满腹痛苦全消尽。方法很简单,房某陪你到春香楼转上两转就可以啦。也就女人嘛,艳的、雅的、纤的、肥的、小鸟依人的、秾丽火辣的,样样有,包你可心可意,销魂夺魄,还有什么放不下?要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就是个享受!这如今老天爷宠着你,惯着你,给你准备的可爱点心多得是,该尽情享用才是呀!除了这,还有一贴良方也百试不爽,叫‘福寿膏’。知道嘛,神啦,吸一口,烦忧顿消,如入仙境!”

守慧对尤秀道:“我要它,请你给我买一些。”

尤秀细着眼:“三爷想吸?”

守慧低下头,不语。

尤秀望住守慧,诚恳道:“在下知道,三爷对爱妾日思夜念,深耽哀痛。不过,在下劝公子最好不要吸这东西,吸了,虽能解一时烦忧,恐会成瘾。”

守慧说:“我只少吸一点,不会的。”

“三爷”

“麻烦你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知道。”

事情的败露,是出于一个偶然。

自罗影去世后,修竹雨深感佳佳可怜,一直把她放在身边,诸事亲自过问。这天,正与兰儿坐在秋千架下逗佳佳玩,继书突然神色紧张地跑来,说爹爹在书房吸烟!修竹雨吃了一惊。康家三兄弟,除了大哥抽烟,守信、守慧一向不碰。修竹雨奇怪道:

“咋会呢,你爹最讲卫生,最讨厌吸烟,嫌烟味难闻。”

继书说:“不难闻,香喷喷的。”

“香喷喷?你闻到了?”

“闻到了。跟大大吸的水烟不同,前面还有圆盘。”

“屋里还有谁?”

“就爹爹一人。爹不许我看,赶我走,我就出来了。”

修竹雨待不住了,将佳佳交给兰儿。修竹雨一路往书房走时,心里很矛盾。他这么一个人待到书房吸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而她这么直通通过去,他肯定不高兴,让他脸面上觉得难堪。

一进门,修竹雨果然闻到一缕奇特的香味,这味儿怪怪的,修竹雨从没闻过。

书房两层,香味来源于楼上。修竹雨扶楼梯上楼。楼上静静的,守慧一个人躺在榻上,手里握一根很长的如继书所说的前面带有圆盘的烟杆。烟杆与圆盘是一种组合,修竹雨以前在舅舅卢雅雨的官署里见过,印象中是专门用来吸洋烟的。

修竹雨上楼时脚上的蓝缎弓鞋并未发出多大声响。远远站下来望过去,修竹雨奇异地发现,举着烟杆歪在榻上的守慧,脸上红润润,眼睛辉亮。过了片刻,守慧觉察到有人进来了,烟杆放下,神色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修竹雨虽蹙起眉,但语调仍不失温雅道:“你怎么吸起烟来啦?”

守慧吭哧道:“没什么,偶尔吸一下。”

“可你一直讨厌烟的。”

守慧不语。

“尤秀才呢?”

“今天没来。”

“怎么不来的?”

“我要他不来。”

“他不陪你下棋了?”

“总是下,够了。”

修竹雨想,这话也是,再好玩的东西成天玩,也会没有趣味。

“这烟咋这么香呀。”停了停,修竹雨问。

守慧支吾:“它就这味。”

“怎么跟大哥吸的不同?”

“不同。”

“是一种洋烟吧?”

“嗯。”

“叫什么名字?”

“福寿膏。”

“福寿膏?好像听说过的。”

“你放心,我吸得不多。”

“我不懂好歹,只是想说,要是吸了好过,对身体又没坏处,就吸一些,否则,就不要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