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草(第2/6页)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对于爱人的柔情蜜意和给予对方幸福的强烈渴望,构成了这首诗温柔绵长的基调。在具有浓郁真实气息的人情常态的描述中,让读者也被幸福感所包裹。这首诗相对于诗人其他作品而言,不再着重讲求意境的塑造和若即若离的美感,而是用充满感情的笔调描写了初恋的心,让人回味悠长。

梦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饯的心——

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

然后跟着口红,跟着指爪,

印在老绅士的颊上,

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们是她年青的爸爸,诚然,

但也害怕我们的女儿到怀里来撒娇,

因为在蜜饯的心以外,

她还有蜜饯的乳房,

而在撒娇之后,她还会放肆。

你的衬衣上已有了贯矢的心,

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纸捻的约指,

如果我爱惜我的秀发,

那么你又该受那心愿的忤逆。

梦都子和“百合子”、“八重子”一样,都是日本某舞女的名字。霞村即徐霞村,是20世纪30年代我国的新感觉派小说家,也是外国文学翻译家,当时戴望舒时常与之一起光顾舞厅。这连续三首写日本舞女的诗,都是在戴望舒和施绛年举行了订婚仪式之后所作,此时的他,既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然而对这甜蜜又有着小小的惊恐和不安:生怕这一切犹如幻梦般突然消失。从这三首诗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施绛年的影子,诗中女子那忧郁的美、那“蜜饯的心”以及让人心醉的动作,都透露着戴望舒对施绛年的某种感情和看法。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甜蜜和温柔,细细品味,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和女子之间的甜言蜜爱,那介于情人和夫妻之间的亲密动作,让诗人沉醉,也让读者的心为之柔软。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这是一张简单的写生,用最简单的线条将自己描画出来。诗人的心就像他的素描一般纯净简单,他在用毫无杂质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去触摸一个世界的体温。在这样的目光下,能让人透过层层外在的表象,触及内心,自然没有阻隔。这样的一种美丽让人完全沉浸其间,虽然青涩,虽然有着淡淡的忧郁。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支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蹰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很多时候,我们都感觉心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充溢着,这种情绪在胸腹间鼓荡、冲突,我们想要张口呐喊,却不知道要喊些什么;我们想要抓住这股冲动,它又似无踪无影的幽灵,倏然不见。诗人对这种微妙的感情从来都是最为敏感的,于是,当这种情绪再度袭来,诗人感觉到一种“初恋”般的“悸动”时,挥笔写下了这首诗。这种情绪是什么呢?也许,弗洛伊德会说是生本能、死本能或性本能;尼采会说是生命激情的洋溢……或许,它实际上就是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丝渴望,那渴望虽细如蚕丝,却总是牵引着我们的生命。在这生命的隐秘渴望被我们的心抓捕到之前,我们永远都是“单恋者”:渴望得到它,它却总是躲躲闪闪……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他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剩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死亡和衰老,从来都是诗人吟咏不息的主题。死亡的可怕在于一切都尽归于虚无;而衰老的可怕,也在于思想被掏空——如果我们连记忆都失去了,只剩下衰朽的躯壳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诗人的记忆中还存着樱子(日本女子的名字)和茹丽萏(法国女子常用名的音译)的“低声软语”,然而连她们“我将都记不清楚了”,“因为我老了”。衰老的孤独和可怕,那腐蚀人心的力量,就在于这种记忆的“凋残”吧。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这首诗在写秋天,但标题又是秋天的梦。对于诗人来说,他的秋天可以用两件事来表达,一件是牧羊女摇落树叶的美丽,另一件是沉重的满载回忆的梦。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然而正是摇落树叶的美丽,唤醒了诗人的视觉记忆,想起缤纷的往事。或者诗人希望借此传达出他的观念,美丽和哀伤永远是咫尺之遥的。虽然生命的美丽与悲哀都是不可遏制的,可是记住美丽,追忆往事同样是生命不可多得的珍贵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