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还敢再爱吗?(第2/11页)

当年我走进咖啡厅时,感觉气氛果真很不一般,男人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个个闪闪发光、香气四溢。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差档次,衣着差档次,化妆品差档次,钱包里的分量肯定更差了不止好几档,最后甚至连年龄也差档,因为一眼望去,咖啡厅的座位上几乎都是胸有成竹的中年男人和线条成熟的中年女人。

五年过去了。

舞厅门帘依旧。

五年前,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然而我和他没走过文化背景的差异,更没能走过命运的坎坷;短短激情中出现了云,我和他生了一个儿子,梦想着一同奋斗,做中德文化活动,但是儿子出生不久,云就回中国开公司挣钱去了,我和云其实针尖对麦芒,水火难容。如今我既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云,我心性依旧,甚至心性更高。只是我的身体不再依旧,我不能再像当年那样,穿着低腰露肚脐的牛仔裤,以青春压倒全场进入。心灵上的伤口可以掩饰,身体上的伤口穿低腰裙裤就掩饰不住了,但是我小心翼翼穿上了在北京做的那身新舞服,特意设计的斜线遮住了我的伤口,并让仍完好的一边腰部若隐若现。

踏进舞厅,我目不斜视地穿过整个大厅,我知道其实可能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但我依然很紧张。做母亲之后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了,患病之后更几乎很少出门,发生了云和妹妹的事情之后,我更觉得连面对一些老熟人都很难,我的身体和心灵除去工作和儿子其实是深深封闭着的。现在,面对一个陌生的社交场合,我内心很紧张,穿过大厅之后,我一级一级往休息座椅的高处走,走到最高处,坐下了。

我没有欲望,准确地说,是没有力量一进舞厅就跳舞,因为从家里出来、走进舞厅、形单影只一级一级穿过很多对舞伴的身边走到舞厅的最高处,我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耗尽了。我静静地、默默地坐在舞场的最高处,内心很感激没有人注意我,我能心情恬静地听着音乐、望着舞池里的一对对舞伴。看来连卖酒水的侍者都不指望从我这里挣小费,他在我座位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穿梭,就是没有到我的桌子边问我喝点什么。一个晚上听听音乐、看看跳舞对我来说就够了。一个多小时后,我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径直穿过舞场离开了社交舞厅,我感觉放松了,从音乐和舞蹈中我获得了力量、获得了愉悦。

我还会再来,我对自己说。

亨德瑞克

几天之后,我再次走进舞厅,我不再那么紧张了,依旧坐在最高处的位子上。一位男士来请我跳舞,我马上答应了,很想快点感受一下这个久违的舞池。那位男士基本只会一二、一二地走着,舞步实在没有任何感觉可言,我礼貌地和他跳了几曲,建议回座位,那位男士绅士地陪我回到我的座位,完全自行其是,他叫来跑堂,支付了我桌子上已经点了的一杯饮料,然后又给了跑堂20欧元,吩咐跑堂那是供我继续点饮料喝的,然后礼貌地离开了。第一位男士刚离开,又一位男士过来请我跳舞,我的眼睛亮了,因为在舞池里我已经看到这位男士了,他跳得不错,可惜是搂着别的女人,而我却和前面那位男士踩着没有感觉的步子。音乐声中,我与这个新舞伴互道了彼此的名字——亨德瑞克和梅。

几曲之后,亨德瑞克陪我回到座位,他带着一点点诡异的表情问:“可以和你坐一会儿吗?”我诚恳地欢迎他,因为很想和他继续跳舞。亨德瑞克坐定,叫来跑堂,为自己要了一杯饮料,他看我还剩下半杯饮料,低声补了一句:“你也再来一杯?”“谢谢,我还有。”我低声回答。亨德瑞克的声音又继续轻悠悠飘进我的耳朵:“刚才和你跳舞的那位为你付账啦?”“他一定要付。”我好像辩解似的轻声答,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一点发烧。

我发窘的神态看来正在亨德瑞克的期待当中,因为亨德瑞克笑了,是那种达到目的之后有点得意的笑,又是一种放松释然的笑,好像把他刚来时的一点点诡异都冲洗掉了。他安慰般地对我说:“亲爱的女士,不用担心,我向你担保,到这儿来的所有人都只是想跳舞放松,即使为你付了账也不是为了性,不会像无赖一样纠缠你,你没有任何危险。哈哈!前面和你跳舞的男人我认识,他来这儿好几年了,他就那样,因为舞跳得不怎么样,就乐于为舞伴付账,但不是为所有的女人付账啊,得是他感觉好的,想感谢的,哈哈!”

不知是由于道出了熟人的隐私还是感觉到了我的窘意,亨德瑞克有点兴奋得意,他的手自然地搭在沙发背上,离我很近。说也奇怪,我跳舞时和舞伴勾肩搭背都觉得自然,现在跳完了舞,亨德瑞克坐得离我不远,手又快搭到我肩上了,亨德瑞克看上去百分百放松自然,我心里却有点不自然。我不讨厌亨德瑞克,我在亨德瑞克的哈哈大笑中努力克服自己的那些难为情,我体会到亨德瑞克那种微微强势的姿态。在德国,我常常遇到男人这种微微强势的姿态,大部分时候他们是善意的。面对我这么一位东方女子,如果我不由自主地显现了窘态、怯意,德国人,尤其是德国男士们,很乐于表示点什么、解释点什么、分析点什么、帮助点什么,而如果我在继续交往的过程中表现出不错的理解力,那男士们就更来劲了。那天我努力放松自己,我好奇地问亨德瑞克:“看你对舞厅的人都熟悉,那你来这儿跳舞时间不短了吧?”

“哈,几十年了!”亨德瑞克大笑,“梅,我可以抽支烟吗?就一支,而且很淡的。”我点头同意,鼓励他说下去。

他点着了烟,轻轻地吸了一口,却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从我17岁开始,我就来这儿跳舞了。”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亨德瑞克朝我又挪近了点,舒展地笑着:“从17岁开始我就打着领带来这儿跳舞了,可不是几十年了吗?我喜欢这儿。”亨德瑞克很干脆地说我喜欢这儿的时候,也很干脆优雅地弹了下烟灰,然后继续说,“尊贵的女士,出于礼貌,我不便问你的年龄,但是我应该能猜到,因为你的年龄写在你的脸上、你的手上、你的身体上,刚才我对着你的脸、握着你的手和你的身体一起跳过舞了。”亨德瑞克漫不经心地朝我的脖颈和薄薄的舞服又望了一眼,我敏感地想着这是不是有点轻薄。

亨德瑞克继续舒展地笑着,他的声音又恢复了诡秘,带着磁性,飘进我的耳朵:“还有,梅,你是亚洲女人,亚洲女人都显得年轻,你的实际年龄比你看上去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