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年华无常(第4/7页)

于是一群白花花的背影冲过凉夏眼前,拉开门边的晋浔,飞快打开门又关上了门,如初的寂静又瞬间同雪花一起涌了回来。

晋浔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对凉夏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谢谢你。”

这一场迅疾的惊心动魄又以同样的姿态平息了下来,凉夏不知道封闭的铁门里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只能看着痛苦不堪的晋浔,嗫喏着说了句,“不用谢。”而脚下泥泞的雪花仿佛黏着了她的双腿,不得动弹,走也走不开。

此刻,凉夏的同学们仍和导师一起在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里分组查看病历,各自领取观摩任务。一张张免冠照片,一行行行为病理记录,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都是没有生命的足可以使生活兴奋起来的标本。因而待到各自散开的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凉夏不见了。

导师皱了皱眉头准备出门寻找时,凉夏看起来心事重重地跨进了办公室,她说,“我想在这里实习,可以么?”

3、

那是铁门重新打开的时候,晋浔立刻扔掉手中的半截香烟冲了进去,叶迦躺在床上,把手伸给她,笑容甜美而无辜。

凉夏站在门边,替晋浔才灭了还在燃烧的烟蒂,一时有些恍惚。听医生们在讨论神经受损,癫痫,抑郁等混杂的专业词汇,小心地探头,正看到这静好的一幕。

只是一幕定妆的插絮,承接无法预知的剧情起伏。

此时,她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是否真有足够的善念,还是仅仅陷进了心灵与肉体不可言明的关系里百思不得其解。混杂情绪在冰冷空气里搅拌升腾,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偏执症患者一样保留下了叶迦的笑容和晋浔的痛苦,那幅静止的画面最终促使她默默离开,找到导师,说要留下。

于是在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凉夏因一场踉跄而至的意外成为了鸣山医院的实习生,每周只挑没有课的时候去三天。第一次换上一身素白工作服时,突然想起蒙上外婆躯体的白床单。她跟随主治医生走近叶迦的病房时,身份的不同连自己都有些忐忑。

晋浔放下盛饭的保温桶,用纸巾给叶迦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来,让医生靠过去,上下打量起凉夏来。

凉夏和他点了点头,便仔细记录医生与叶迦的交流,观察叶迦吃药的情况。

离开病房时医生大概向凉夏说了叶迦的情况,“这个女孩子是情况比较复杂但不算危险的一个,神经和精神都有问题。”

“我一直想不通,看起来那么正常的人,为什么就有问题了?神经受损的力量有这么大?”凉夏跟在医生迅疾的脚步旁问起来。

“病人好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别说我们了,不然怎么很少有真正痊愈的。”

凉夏回到办公室整理好资料出来熟悉环境时,还在想医生的这句话。正因为这不可知,所以几乎没有同学嫉妒凉夏得到的这珍贵实习机会,因为对于失常的恐惧足以驱赶掉一切好奇心。可凉夏的好奇心却愈演愈烈,所有想不通的始终盘亘在心里,一圈一圈绞起来,就在这样的时候,晋浔迎面过来,手里拎着两个绿色的暖瓶。

“我帮你吧。”凉夏很自然地从他手里就拿过一个来。

“你是新来的护士?”

“我是实习生,在浙大学心理学的。”

“会觉得自己残忍吗?拿欣赏病痛作为实习的资历。”

凉夏刚要张口却顿住了,完全没有想到晋浔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至少我能帮上点忙,动机不重要吧。医生治病赚钱,也是煳口,你就不看病了?”

“想说我矫情是吧?”晋浔突然露出一个笑容,令凉夏有些意外。因为他留给她的印象就像世纪末的初雪一样,是颓丧而绝望的样子。

“你是北方人吧?”其实凉夏想说的是北京人,但是对于曾经少年好听的口音她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嗯,我们都是北京人。”

“在杭州工作?”

“不是。”

“那怎么会……”凉夏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

“意外。”晋浔的声音低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

在病房门口,凉夏把水壶还给晋浔,便离开了。

之后的实习里,凉夏就每天穿着满是褶皱的僵硬白大褂,怀揣厚厚一叠文件夹陪同医生给叶迦做检测,负责与她交流,沟通,记录服药和治疗的状况、变动以及微弱进展。有时叶迦会配合,有时会头痛,有时她会癫痫发作昏过去。

有时也会有不可控的突发情况。

这些时候,凉夏都会想,心里的曲折究竟有多深,能够颠覆一个人全部的面目。那些哭喊与沉默的两极,那些亦正亦邪的表情,凉夏站在局外,始终无法感同身受。到底,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一种体验?她真想也疯癫一回做一场大梦。凉夏真的以为,他们像被梦魇束缚一般,只要叫醒他们,就能够问个究竟。

负责带她的医生说,所以你是学心理的,不是学精神病理的。你带的是悲悯,我们必须冷漠。

可是,美丽的叶迦那么静好,垂下来的细长睫毛和下颚上的圆圆黑痣都是那样美。晋浔守在门外一夜一夜苦痛不堪,这如何能够与悲悯无关?这怎么能够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病例,被记录在案,而后和诸多卷宗叠在一起,不再被提起。

一个周五,凉夏离开鸣山医院有些晚,裹着完全不能抵御湿冷空气的冬衣跺着脚站在半山的车站,担心末班长途公交是否已经驶离。

天暗下来,郊区的寂静就变得不真实起来,山的轮廓,医院的轮廓,荒地的轮廓,所有的一切都是轮廓,然而抬起头,天空却异常晴朗,星星一颗连着一颗,连成了恢宏的形状。

就在凉夏的脖子因仰起而快要僵直时,一辆车刹在面前,鸣了两声笛,凉夏疑惑地揉了揉脖子,晋浔的脸从摇下的车窗里探了出来,“没车了吧,我送你回去,这么晚这么荒僻,太危险了。”

凉夏看了看他,点点头拉开了车门。

“你这是去哪里?”

“当然是回住的地方,我守几夜就回朋友那里住一晚。”

凉夏“哦”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看着前面很像在看宽屏幕的电影,这是时候应该配上cotton field的音乐……你开车很稳。”

“稳?”晋浔点了根烟塞在嘴里,“那只能说都是命了。”

凉夏从他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借火点着,微微摇开车窗,让新鲜而凛冽的空气灌进来,做好听一个故事的准备。

晋浔本是做好了准备在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在这个叶迦最向往的南方城市向她求婚,买好了婚戒,写好了婚书,是用钢笔一字一句写下的肺腑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