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年华无常(第2/7页)

大家都去看晚会了吗?院子里真冷清。车窗上结了一层冰花,凉夏用指甲去刮,硬硬的,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她只是随手拉门,发现爸爸竟然忘了锁车,“军区的车你都敢不锁,啧啧。”凉夏自言自语拉开门,坐了进去。

车里并不暖和,凉夏缩了缩身子,抬起头来,有月亮,有平坦而深蓝的夜空,有爷爷家的灯光。她很想问问自己,这是在哪里,我是在哪里。地点的转换带来奇异的感触,好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带你兜一圈吧。”妈妈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来,不等凉夏回答,发动了发动机,明晃晃的车灯照亮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道路,“过两天要下雪,车就没法开了,这里和南方不一样,很少结冰,但是积雪很麻烦。”

路灯照亮夜晚,夜晚照亮车内的沉默,凉夏习惯于给自己庞大的想象,想象西北,高原,城市与荒漠,心里便吹起空荡荡的呼啸疾风来。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里扎根,会把你也带到这里。我以为离开江南我就不能生活了呢,其实,人的适应能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当这里渐渐有你熟悉的人,这里,就是家了。”妈妈看着路,慢慢说了起来。

这世上,凡是极美的女子,总有不太一样的心思,即使今天,时光老去容颜,她和所有女人一样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和所有英姿挺拔的军人一样有粉面含春的庄严。

“我去杭州的时候和你一样大,是部队的艺校来招生,觉得我底子好,让我去跳舞。我从来没有跳过舞,更别提是芭蕾。招生的教官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女孩看了一场部队演出的芭蕾舞,是红色娘子军,我们都看傻了,还有那样奇妙的舞蹈,所以,除了拥有那样一双芭蕾舞鞋能跳上那样一种美好的舞蹈就是当时全部的愿望。可是你外公不愿意,他是老派知识分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当了戏子,把我关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可是,红舞鞋永远都是诱惑,那愿望太热切,所以,我和你一样,翻窗翻墙地逃跑了。

“你外公就是那一年去世的。有时我觉得你外婆大概是恨我吧,可是天底下又怎么会有恨孩子的母亲,再坏坏得让你想吐血也恨不起来。

“高中以后就经常去部队演出,那时候你爸爸驻军在杭州,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你外婆觉得安顿在杭州也好,结果你爸爸却要跟着部队来新疆了。”

“所以你又跑了。”凉夏接过了话茬,好像一下记起来许多妈妈与外婆说话时捅不破的片段与别扭,记起来在外婆的墓地,她从这个她并不熟悉又是至亲的女人身上看到的深深的挫败感,“如果你再选择一次,会不一样吗?”

妈妈调转了车头,空旷的夜晚有焰火开始陆续腾空,“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而这一刻凉夏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转过脸去看完全模煳了的漆黑夜晚,泼墨的深沉与浓烈,听着远远的爆裂声,她知道她不会选择任性与离开。可是就算她知道又怎么样呢,所有的弯路与错误总要自己走过才心甘情愿,不然怎么所有人都在同样的年纪犯同样的错误。

回去的路上妈妈没有再说话,专心开车,摁开广播给凉夏听,是新疆地方电台,轮番播读一条又一条祝福,陪衬着喜气洋洋的音乐。凉夏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就睡着了过去。

那天晚上,又或者是之后许多个晚上,她开始能够渐渐睡得踏实,睡得沉稳。偶尔会梦见外公的房间,她像个局外人站在院子里看进去,什么也看不见。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却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

从梦里哭醒,却没有眼泪,只觉心酸憋闷,妈妈总是及时端来蜂蜜水或者枸杞红枣茶,拍她再入睡。

于是时间造成的罅隙此刻由时间本身来悉心修补,只是每当一家三口一起吃饭时,饭桌上总是话题缺乏。这积攒十余年的陌生感,如何一朝打破,即使成熟如父母,也依旧不得要领。他们都在不动声色地学习,曲折蹒跚。

当然,她还是会早早爬起来给昭阳“写信”,回忆每个拥挤热闹的夜晚,“父母这里有暖气,只要穿薄薄的线衣就可以。每天都有鞭炮焰火,在天空噼里啪啦的炸开。兴奋不已。”

得到失去,厚此薄彼,都是种奇异的平衡。自那个寒假之后,父母的电话渐渐多起来,虽则每次说不过十分钟去,亦常有大段的空白沉默。而她却开始不再装作给昭阳写信般去写那些不连贯的日记,缓流的时间终究冲走了从前。

记忆中本就不浓烈的情感,是否同样被稀释?凉夏坐在西湖边的长凳上还是会问自己。想起彼时靠在一起睡在这里的少年,嘴角抹上笑意,淡淡自嘲。

离别辗转,早已习以为常。少年的约定总会在许多个日后渐渐失效。

2、

世纪末的时候,凉夏在压力最大的高三第一次接触到电脑和互联网。

她是团支书,在去校团委交送团费的时候看到团委老师把电话线插在电脑上,她屏息凝神站在老师身后,就看到了另外一片天地。

于是每周末,她避开同学的视线,去学校旁边的网吧,在网上一个固定的聊天室,一边聊天一边浏览一些BBS,能够读到非常异质的小说,天真的诗行,和各种出离愤怒的谩骂,他们讨论生活中被缄默的话题,就像在拆解绚烂魔术背后的障眼法。那个时候的网络上有很多真性情的人,也很容易相互辨识。

这真是一个宽泛而精彩的世界,每周她为自己开放一小时,从不逾越。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接触外国音乐和电影,私阅一些禁忌书籍,看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就突然想起了昭阳。她还是会想起他,只是想起,只是偶尔。

有时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再遇到昭阳,像陌生人一样说话聊天而彼此并不自知。只是再相见已不知会在未来的哪一处?彼此的记忆中,恐怕尤是为曾长开的少年的脸。说不定再相见却已不相识。

可是她要考浙大,依旧热爱这座湖光山色丰盈柔软的城市,还没有任何预兆与愿望令她要起身离开。一南一北,关于重逢不过是作想想而已。

有时想到他可能早已不记得自己,不觉可恨,只是想笑。

于是踌躇酝酿的夏天伴随热带风暴到来的时候,凉夏如愿进入了浙大,读理科生居多的心理学,旁听计算机系的课程完全是出于对网络的热爱。

妈妈对她的成绩很是满意,暑假和爸爸一起开车带她兜遍了新疆的天山南北,把她晒成了黑黑瘦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