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小城旧事(1)(第4/5页)

凉夏的衣服一些是妈妈寄回来,一些是自己去买。她一直偏好极鲜艳或者极晦暗的颜色,对于好质地的衣服有本能迷恋,就像美术课上她使用的颜料和成片成片浓重的涂抹方式一样。所以她一定不是这个不用穿校服的学校里穿着最出位扎眼的女生,但是一定是最疏离并易认出的一个。

“小琉璃,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省城的理科实验班,一定要去二中?”

“二中的校服多好看,小西服,百褶裙,就像动画片里一样,我愿意天天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小琉璃锁上广播室的门,仿佛玩笑。

凉夏却知道,初初进校时,站在国旗下讲话的初三学长,有温和眉目,承接恰好温度。小琉璃那个时候就透过广播室的窗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而两个人却一直只有工作往来,从未走得太近。

后来,那个好看的学长去了市立二中,期间回来看望过小琉璃,送来彼时他使用过的大量复习资料,可是仅止于此。

“哎呀,我在哪里上学都一样的好伐,我总要回沪上去的侬晓得伐。”小琉璃的妈妈是上海知青,有时她也会蹦出两句蹩脚的上海话来,比如在掩饰尴尬的时候。

小琉璃不叫小琉璃,她有个更美好的名字,她叫澹苒,水何澹澹,时光荏苒。

有时凉夏打趣她,“真是知青才取得出来的名字。”于是叫她小琉璃,因为她总说最喜欢书里写北方建筑的琉璃瓦。

说着说着走到校门口,却看见远远的,昭阳推着车与一个娃娃头女生并肩走在越发疯长起来的梧桐树下。

“那小子果然是讨女孩喜欢。”澹苒用胳膊肘顶了顶凉夏。

凉夏顺着那条不太笔直的回家的路看过去,总有女生拖拖拉拉“碰巧”与他遭遇在校门口,再自然而然一路走到分岔口,真是好笑。而昭阳看起来又总是甚是无辜的样子,分明就是心知肚明还装作事不关己。

这偏安一隅的封闭城市,打开一扇小窗,落进半抹遥远阳光,于是许多人的眼睛仿佛被照亮,这魔术的真相凉夏一清二楚。

“小琉璃,你说他是不是特享受这种感觉?”

“嗳?你又要打什么坏主意。”澹苒太了解她,捉弄人仿佛就是面前这个女孩的天性。

凉夏冲她眨眨眼,飞快地跑起来,往昭阳的方向追过去。

“啪!”凉夏气喘吁吁一手拍在昭阳后背上时,昭阳和娃娃头女孩都吓了一跳。

“载我回家吧。我不生你气了。”凉夏的笑容满是深刻反省后的无辜。

昭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完全不知道凉夏的突然出现是在唱哪一出,一旁的女生更是一脸不知所措的尴尬。

凉夏索性直接跳上了后座,昭阳顿时觉得车身摇晃了一下,身后一沉,他转头看她,在措手不及间只能与她凝固对峙。

“那我先走了。你们先聊。”女孩面色尴尬,匆匆与昭阳挥手,低下头快步往前走去,一时还来不及有所怨念。

凉夏只好在心里默默和这个无辜的姑娘道歉,而后继续笑意盈盈看着昭阳,“我喜欢你,带我回家”。

除了缴械投降,昭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澹苒站在原地看着遥遥暮色里寂静的一幕,轻轻笑起来,这是凉夏与她的不同。凉夏是从无计划的人,所以乐于接受一切的意外与可能,也乐于制造这一切,而她不是。就像她知道她总要回到上海去,所以那个此刻应该坐在二中的教室里上着晚自习的男孩,她始终努力靠近他又拼命保持着距离。心如春花,最怕被人折枝。

那么昭阳呢,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一般人大概招架不住凉夏的折磨吧,想着想着,澹苒不自觉又笑起来。

那是昭阳第一次骑车带人,小心翼翼,努力控制平衡。所以那一天回家的路显得漫长不已。他以为凉夏还要说些什么,可她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环着他的腰,一言不发,不声不响。于是他也一并陷入了这漫长的沉默中。

或许许多年以后,他们才能够清晰回望,懂得能够一起沉默在日渐喧嚣的时光里,穿行过遮天蔽日的梧桐,覆盖柏油路的落叶,热气腾腾的小吃街,放了学横冲直撞的幼童,是那样的难得。

单车停在路边,凉夏跳下地面,活动了一下长久悬空的腿脚,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进了外婆家那栋楼,坦然得反让昭阳不适起来。

他站在路边,看凉夏吊儿郎当的样子走过一个一个单元,满墙的爬山虎被风整齐地吹起,露出脆弱而美好的红色经络,布满了氤氲潮湿的气味。她在三单元倏忽不见,他仿佛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然而门锁并没有转动,凉夏忘记带钥匙,而外婆并不在家。

凉夏有些无所事事,想早知让昭阳骑车带她多绕几条路兜兜圈子,往湿地公园去的路上广玉兰早该开出硕大的白色花朵来了吧。深绿硬叶,饱满花朵,凉夏喜欢在夏天傍晚与外婆一朵一朵十回来,虽然并不知道可以用来做什么。

无所事事的凉夏去周围摘了一把栀子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掐出汁液的痕迹来,觉得无趣,又丢在一边。

拿小石子在地上涂涂抹抹,驱赶邻居家脏兮兮的京巴。

她做了很多无聊的事情之后,外婆才被常常一起散步的邻居送回来,胫骨打了石膏,浑身都是经久沉积的中药气味。

外婆身上酿着许多的老毛病,大多与血液有关,长期吃中药,院子里的小炉几乎是煎药专用了。

因为前些天连绵阴雨,外婆取药的路上湿滑,外婆走路又快,不防备便摔裂了迎面骨。

“多久没摔跤了,一摔就给骨头摔断了,真是老了。”外婆躺在床上的时候自言自语了几句,如同是自嘲,可是那神情,又好像想起自己也能摔个跟头爬起来的年岁。

“以后我去给你拿药。”凉夏拿了喷壶去院子里帮外婆浇花。

外婆便慢慢给她说起在哪里,叫做什么,怎么走,那是和家完全反向的老城区,凉夏几乎没有去过,心里反而生起了兴奋来。

而昭阳,并不知道在他与她分开后发生的这一切,满脑子都只是凉夏笑嘻嘻的脸,分辨不出真假的那一句“我喜欢你。”那么明天,该怎么面对她呢?又该说些什么呢?

只是次日,当昭阳还怀着略有忐忑的心等着凉夏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凉夏却仿佛隔夜便忘记她是看着昭阳的眼睛对他进行了最直接的告白。她照旧迟到,晃悠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昭阳。

整一日,平静得匪夷所思。昭阳数次来回教室与广播站之间,凉夏趴在位子上听歌睡觉未曾抬头。透过窗子他看她,她的头发不浓密,很细很黑,清汤挂面,不别发卡,不用鲜艳皮筋,手腕干干净净不做任何修饰。那时候几乎每个女孩的腕上都拴着大把大把的彩色棉绳手链,编成各种新奇的花样。凉夏只在领口处露出一小段磨旧了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