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梅儿(第2/4页)

雷声越发近了,仿佛要将我和他一口吞下。

我把手指插进卡尔的头发里,让他靠近我。再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他身上是盐和烟的味道。再近一点儿。我好像总觉得还不够近。“你以前有过吗?”我应该害怕,但让我战栗的只是冰冷的雨。

他向后歪着头,而我几乎要哭起来了。“没有。”他轻声说着,看向别处,黑色的睫毛上滴下雨滴。他绷紧下巴,像是觉得害羞。

这就是卡尔,他就是会在这种时候尴尬起来。他喜欢事先知道结果,喜欢在发问之前就知道答案。我几乎要笑出来了。

这是另一种“战争”,也没有“训练”可言。我们不是套上盔甲,而是把我们仅余的衣服全脱掉了。

六个月来,我坐在他弟弟的身边,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借予了魔鬼。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害怕在所爱的人面前展露身体,哪怕是在泥地里。闪电在头顶上闪动,在我的眼底闪动,每一条神经都释放着火花。我全神贯注,所思所想都是不要让卡尔感觉不佳,诸如此类。

他的胸膛在我的手掌之下发亮,恣意的热度不断升高。他的皮肤与我的相比,显得更加苍白。他用牙齿扯开了烈焰手环,把它甩到地上。

“谢天谢地,下着雨。”他喃喃说道。

我的感觉却正相反。我想要灼灼燃烧。

我不想浑身是泥地回到联排公寓去,而卡尔那超级不方便的宿舍也不能去——除非我愿意和十几个士兵共享一个浴室。于是我们便往基地的医院走。那是一幢矮矮的建筑,覆盖着常春藤。而这时,卡尔正从我的头发里往外择树叶。

“你看起来像棵灌木。”他说,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儿犯傻了。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

卡尔几乎要咯咯笑出声了:“你怎么知道?”

“我——呸!”我转了个弯,走向医院的入口。

医院现在几乎荒废了,没有病人,所以护士和医生也没什么可干的。因为有了愈疗者,他们无所事事,只在治疗慢性病人和伤情特别复杂的伤员时才能派上用场。我们走在煤渣砖块砌成的走廊里,头顶上是惨白生硬的荧光灯,四周寂静一片。我的脸颊仍然火辣辣的,脑袋里一团乱,本能的冲动还没有平息。我想把卡尔推进最近的一间屋子里,然后锁上门……但理智告诉我,不能那么做。

我以为会有什么变化。我以为自己会感觉到不同。卡尔的抚摩和触碰并没有擦去梅温的痕迹。我的那些记忆还在,昨天有多痛苦,现在就一样有多痛苦。尽管我尽力了,却还是无法忘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没有哪一种爱能抹去他的错误,也没有哪一种爱能抹掉我的。

前面的拐角处走来一个护士,手里抱着一大堆毯子,脚踩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有些看不清。她一见到我们就停住了,手里的东西差点儿都掉了。“噢!”她说,“你可真快啊,巴罗小姐!”

卡尔用咳嗽掩饰住了笑意,我的脸则更红了:“什么?”

护士笑了:“我们才刚往你家里送了消息。”

“呃……”

“跟我来吧,亲爱的,我带你到她那儿去。”护士抱着毯子,两手在腰间动了动,招呼我过去。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卡尔,他也一样困惑,而后耸了耸肩,小跑着跟了上去——这么无忧无虑的,真古怪。他那军队里训练出来的警醒仿佛一去不返了。

护士一边领着我们走,一边兴奋地聊着。她的口音带有皮蒙山麓的腔调,听起来低沉又甜美。“应该用不了太久。她进步神速。我猜她骨子里就是个战士,一点儿时间也不想浪费。”

走廊尽头是一间大大的病室,比医院里的其他地方要热闹些。宽阔的窗子对着一座花园,花木在大雨中暗沉摇曳。皮蒙人的确很喜欢鲜花。病室两侧有好几扇门,分别通往不同的病房和病床。其中一扇门开着,很多护士出出进进。门口由一位荷枪的红血卫兵把守,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是太紧张。时间还早,他缓缓地眨着眼睛,对四周静悄悄的忙碌无动于衷。

莎拉·斯克诺斯似乎已经醒了。我还没有叫她,她就先抬起了头,眼睛像外面的暴风雨一样灰蒙蒙的。

朱利安是对的,她的声音很美。

“早上好。”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讲话。

我并不十分了解她,但我们还是拥抱了彼此。她的手拂过我的胳膊,让我疲劳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她向后撤回身子时,从我的头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然后认真地擦掉了我肩膀后面的泥。她的眼神闪动着,看到了卡尔胳膊和腿上的泥印。医院里一尘不染,到处都干净得发光,被灯照得亮亮的,在这种气氛下,我俩就像是两个又脏又狼狈的笨蛋。

莎拉的嘴唇抿着,微微笑道:“看来你们很享受晨跑啊。”

卡尔清了清喉咙,脸上泛起银光。他一只手掸了掸裤子,却把泥甩得到处都是。“是啊。”

“这些病房都配有洗手间和淋浴,我还可以为你们找些换洗的衣服。”莎拉点点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卡尔垂下脸,把涨成银色的脸埋起来,然后悄悄溜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湿脚印。

我没动,就让他先去好了。尽管莎拉又能讲话了——我猜,她的舌头是被另一位愈疗者治好的——可她仍然不多说什么。她自有更加意味深长的沟通方式。

她又碰了碰我的胳膊,轻轻地把我推向另一扇门边。卡尔在视线之外的时候,我能更清醒一点儿。散落的点连成了线,我的胸口一阵发紧,悲伤和兴奋交织纠缠。我真希望谢德在这儿。

法莱坐在病床上,脸颊红扑扑的,有些浮肿,眉毛上蒙着细细的一层汗。外面的雷声渐渐融入了瓢泼落下的声音里,雨水像是永不停止一般冲刷着窗子。她一看见我就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又因为这突然的动作瑟缩起来。莎拉连忙赶到她身旁,两手放在她脸上安抚着。另有一位护士在墙边逡巡,以备不时之需。

“你是跑步还是爬阴沟啊?”法莱嚷嚷着问道。

我往屋子里面走近了一点儿,小心地不碰脏任何东西:“刚好赶上雷阵雨。”

“是啊,”法莱似乎完全不相信,“是卡尔在外面?”

我的脸突然像她的一样红了:“是的。”

“是啊。”她拖着长音说道。

她的眼睛懒洋洋地看着我,好像能从我的皮肤上看出半小时之前的情景。我真想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引人怀疑的手印,不过还是忍住了。这时法莱伸出手,招呼那个护士。护士向前俯着身子,听她耳语了几句。法莱说得很快,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护士小跑着去取她要的东西了,而法莱则不自然地冲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