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5页)

“昨晚的那几个禁卫军被重新分配了。”我们在甲板上散步时,梅温低声说道。

“重新分配”是一种奇特的代名词,“惩罚”的代名词。想到那个猪眼警卫和他打量我的样子,我一点儿都不为他难过。“他们被派到哪儿了?”我问。

“当然是前线。他们被编入的是乌合的军团,负责指挥那些受伤的、没有战斗力的,或是脾气差的士兵。他们通常是最先被派到战壕里去的。”看着他眼神里的荫翳,我敢说梅温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

“也是最先去送死的。”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卢卡斯呢?我昨天没看见他——”

“他没事。大家按照家族重新编组了,他和萨默斯家族在一起。枪击案让每个人草木皆兵,即使豪门贵族也不例外。”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同时也觉得难过。我已经开始想念卢卡斯了,不过知道他安然无恙且远离王后的窥视,还是挺好的。

梅温咬着嘴唇,看起来低沉而压抑:“用不了太久,答案就会揭晓。”

“什么意思?”

“他们在地牢里发现了血迹,红色的。”

我的枪伤已然痊愈,那剧痛的感觉却仍然不曾散去。“所以呢?”

“所以不管是你的哪一位朋友不幸受了伤,都不会是秘密。血液数据会查出来的。”

“血液数据?”

“嗯。城区周围方圆一百英里内的每一个红血族,出生时都会留下血样。这么做原本是为了研究出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不过最后还是演变成强加于你们族人的另一副枷锁。在大一些的城市,红血族是不使用身份证明的。他们用的是血液标签,每一户都会采样,人们不论去哪儿,都会像牲畜那样被追踪。”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天在正殿里,国王扔向我的那张旧文书。我的姓名、照片,还有一滴血样,都在上面。

我的血。他们拿到了我的血。

“那么他们就能比对出那人是谁,是这样吗?”

“这得花些时间,一个星期或更久,不过,是的,血液数据就是这么用的。”他垂下眼睛,看到我的双手在发抖,便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它们,让我刹那间冰冷的皮肤感到一丝暖意。“梅儿?”

“他打中了我,”我轻声说,“禁卫军打中了我。他们找到的血迹,是我的。”

他的手瞬间变得一样冰凉。

即使动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梅温也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呆呆地愣着,因恐惧而呼吸渐弱。我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每当我自己要和什么人说再见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真可惜我们不能再待久一点儿,”我嘟囔着,看着河水流淌,“我希望能死在离家近些的地方。”

一阵微风吹过,头发拂在脸上。但是梅温把它们撩开,猛地把我拉近。

噢。

他的吻,和他哥哥全然不同。梅温更多了些决然绝望,不光让我吃惊,他自己也惊讶不已。他知道我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头那样,正在疾速下沉。而他想和我一起沉下去。

“我能处理好这件事,”他贴近我的嘴唇低语,目光从未如此明亮锐利,“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我向你保证。”

我很想相信他,但是——“梅温,你无法搞定所有的事。”

“你说的没错,我做不到,”他答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我可以说服比我更有力量的人。”

“谁?”

这时四周的温度升高了,梅温往后退了退,下巴绷紧了,眼神闪烁着。不管打扰我们的是谁,我都有点儿希望他能把那人揍一顿。我没有转身,因为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我浑身麻木,只有嘴唇上还依稀记得一丝痛感。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感觉究竟如何,我也完全无法理解。

“王后要你到观礼台上去。”卡尔的声音像磨石头般的刺耳,听起来近乎愤怒,他古铜色的眼睛里却满是悲哀,甚至是挫败。“我们正在经过干阑镇,梅儿。”

是的,这河岸是我所熟识的。我认得那些乱糟糟的树,延展的河床,锯子的回声和树木倾倒的声音。这是我的家。我心痛难当,强迫自己离开扶栏,转向卡尔,而他正和弟弟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谢谢你,卡尔。”我喃喃说道,仍然极力在想办法解决梅温的吻,以及我自己迫近的厄运。

卡尔走了,往日里一向挺直的背佝偻着,脚步声声,都是踏在我心上的内疚,让我记起了那些舞、那些吻。我伤害了每个人,尤其是我自己。

梅温盯着渐行渐远的哥哥。“他不喜欢失败,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迫近我,让我看清了他眼睛里的小小银光,“我也不喜欢。我不会失去你的,梅儿。我不会。”

“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

这是另一个谎言,我们都心里有数。

观礼台位于船的前部,两侧伸展出的玻璃幕墙把它包围起来。河床上显出一些棕色的暗影,山顶上的那座角斗场高出了树丛。我们距离岸边太远了,根本无法看清楚什么,但我立即就认出了我的家。那面旧旧的旗子仍然挂在门廊上,上面仍然绣着三颗红色的星星,其中一颗上面横亘着一条黑色条纹,是为了纪念谢德。谢德是被处死的,他们本应该撕下那颗星星。但他们没那么做,而是以自己的微小反抗支持着他。

我想把我家指给梅温看,跟他聊聊整个镇子。我已经看过了他的生活,现在他也该看看我的。但整个观礼台上一片沉默,随着船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只是死盯着。镇里的人不会在乎你们的,我想大喊,只有傻瓜才会停下来看,只有傻瓜才会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

然而,船驶近了,我却开始觉得镇子里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傻瓜。全镇两千人都聚集到河岸边了,甚至有人站在及膝深的水里。从这样的距离看过去,他们全都一模一样:褪色的头发,破衣烂衫,斑斑点点的皮肤,疲惫,饥饿——所有这些,曾经在我身上也一样不少。

还有愤怒。即使站在船上,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怒。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叫喊我们的名字,没有人招手,甚至没有人笑一笑。

“怎么回事?”我吸了口气,并不指望有人回答我。

王后却开口了,饶有兴致地说道:“如果没有人看,这种耗费人力、顺流而下的游行就纯属白做个样子了。看来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意识到,这是另一种强制参加的活动,就像角斗和直播一样。官员们把病弱的老人从床上拽下来,把精疲力竭的工人从地上拉起来,就为了强迫他们来看我们。

河岸上响起一声鞭子,紧随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尖叫。“排好队!”命令回荡在人群之间。他们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所以我也看不出他们到底怎么了。他们怎么会如此木然?他们到底遭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