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昨晚他也笑过我。”摩亘低声说。

“照你所说的,他也为你弹过琴。”

“他弹的是我的死,赫德的死。”摩亘的视线从火堆中抬起,“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做到这一点?那是真实,还是幻象?”

“这重要吗?”

摩亘摇摇头:“不重要。他的琴艺非常高超……至尊知不知道他是谁?”

“至尊什么也没对我说,只叫我尽快跟你一起离开赫伦。”

摩亘沉默不语,略显吃力地站起,走到窗边。透过闪着水光的空气,他仿佛能像大君一样用千里眼看见凯司纳广袤湿润的平原,看见商船在那里扬帆,准备开往安恩、以西格、赫德。他轻声说:“岱思,明天如果我有体力骑马,我要往东走,到商港呼勒里搭船回家。我应该会没事,因为没人猜得到我要去那里。但就算他们又在海上找到我,我也宁愿以国土统治者的身份死去,而不是被迫接受一种我不能了解也不能控制的人生,变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人回到家乡。”

无人回话,只有冷漠的雨用力扑打窗子。雨声渐歇,摩亘听见竖琴手起身,感觉一只手按在肩上,转过他的身子。他以沉默迎视那暗沉冷静的眼神。岱思轻声说:“让你烦恼的不只是你杀死柯芮格这件事。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不。”

“要不要我陪你回赫德?”

“不用了,没理由要你再冒一次生命危险。”

“你如何让你回家这件事,跟你在凯司纳视为真理的原则不发生冲突?”

“我做了选择。”摩亘定定地回答。那只手从他肩上滑下,他察觉到一种奇特的悲伤——某种事物结束的悲伤——正刺痛自己,于是他添了句:“我会想念你的。”

岱思脸上现出某种神色,穿透他惯常的永恒从容。摩亘第一次感觉到岱思脑海里流涌着担心、不确定和无尽的经验,就像冰层下的流水。岱思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有如朝见君主或接受一项无可避免的事物。

两天后,摩亘在破晓前离开众环之城。他穿着大君送的一件衬里暖和的厚重外套,穿过冰冷的薄雾,莱拉替他做的一把猎弓同其他行囊一起挂在马鞍上。他把驮马留给了岱思,因为呼勒里距此地只有三天路程,商人在那处小小港口卸下要送往赫伦的货物。深秋时分,海浪汹涌,北方海岸的船只来往渐疏,因此岱思把身上仅剩的钱都给了摩亘,供他万一需要等船的期间花用。

摩亘把竖琴装进琴套,背在背上,以免受潮;马蹄踩过牧原上的长草,发出有节奏的轻柔低语。天上的云在破晓前散了,又大又冷的群星替他照路,远处农舍的微小灯光闪烁着亮起,像是黑暗里的金色眼睛。他穿过城市郊野,来到一片平原,四周矗立着跟巫师一样起源不明的巨大岩石。他骑马从岩石下走过,感觉到石块的阴影。这时开始起雾,雾气从山陵滚滚而下,他依照莱拉的忠告停下脚步,在难得一见的树下休息等待。

第一天他在东侧山陵边过夜。那晚,在沉寂的树林中,他几周以来第一次独处,看着色如灰烟的黄昏逐渐沉入夜色。在孤独的火苗映照下,他拿出竖琴开始弹奏,为技艺高超精湛的竖琴手特别打造的琴,在他指下流泻出圆润又真切的声音。一小时后,他渐渐停止弹奏,坐在那里第一次仔细检视竖琴,细看每一根弯曲的金线,惊异于那些丝毫未因岁月、海水、久用而失色的白色月亮。他轻轻触摸那三颗星,仿佛碰触火焰。

第二天他在低矮空旷的山陵间寻路,在山谷里遇上一条溪流,便沿溪而行,蜿蜒穿过一片片树林。林子里有苍白的梣木,还有深色光秃的橡树枝,交织成无边的美丽图案。溪水湍流奔跃过树根和绿色岩石,带他走出树林,来到光秃秃、风声呼啸的东侧山坡上。他突然看见在伊姆瑞斯和欧斯特兰之间,东部海岸平坦的无主荒地,一边可模糊地看见至尊疆土内最远处山脉顶端的皑皑白雪,另一边则是广大无边的东海。

小溪流入一条沿着赫伦北部曲折流动的大河,他努力在脑海里的地图上搜索,醒悟到这是席维河,汹涌的白色河水来自白仕女湖,那座大湖位于偏远的荒境深处,也是朗戈七湖的源头。他记起呼勒里就位于河口北边。当晚,他在溪河交汇处扎营,思绪在两种不同的水流声响中放松:一个声音低沉、秘密、迅捷,另一个则轻盈、高昂、友善。他静静地坐在火边,头靠在马鞍上,不时伸手给火堆加一根树枝或一颗松果。问题像小鸟般轻轻降落在脑中,他一一检视这些他现在已不需回答的问题,态度是好奇的,仿佛以前从未曾加以思考;也是不带感情的,仿佛问题的答案与自己无关,与伊姆瑞斯白发、半瞎的国土继承人无关,与正努力对抗沿岸逐渐兴起的奇怪战事的国王荷鲁无关,也与大君无关。一种没有起源、没有定义的力量破坏了大君宅邸中的安宁。他在脑海中看见自己脸上的三颗星、竖琴上的三颗星、剑上的三颗星,也看见自己,仿佛看着某个古老故事里的人物:赫德侯生来就是要打赤膊在阳光下收割,苦思动植物疾病对策,从云的颜色或闷热下午的高压判读天气,过着赫德那种脚踏实地、缺少好奇心的简单生活。他看见那人穿上凯司纳学生的宽大袍子,深夜埋头研读古书,嘴里默念谜题、答案、教训,谜题、答案、教训;后来那人完全出于自己的选择,在某一晚走进奥牟一座寒冷的塔里面对死亡,除了靠自己的头脑外,任何名字、生活方式、与生俱来的权利都不能救他的命。他看见一个脸上有三颗星的赫德侯离开国土,在伊姆瑞斯找到一把镶有三颗星的竖琴,在赫伦找到一把剑、一个名字和一个劫难的预兆。赫德侯和佩星者,这古老故事里的两个人物之间,彼此没有关联,他找不出任何事物能使两者调和一致。

摩亘折断一根树枝放进火里,思绪转向住在北边遥远山脉中的至尊。至尊打从一开始就任人自由找寻命运,他唯一的律法是国土律法,它像生命气息般在国土继承人间代代相传。如果至尊死去,或收回他广大无边又错综复杂的力量,他的疆土可能就此变成荒原一片。他的力量展现在微妙又出人意料之处,人们不常想到他,想到时则带着敬畏和信任;他与各统治者之间的往来通常经由他的竖琴手,而且总是彬彬有礼。他最深的关切在于土地,唯一的律法灌输在国土统治者身上,比思想或梦境更深。摩亘想到一则与安恩的敖恩有关的可怕故事:为了逐退自赫尔来袭的军队,敖恩自己动手放火,半片安恩国土陷入火海,庄稼、果园付之一炬,山丘与河岸俱成焦土。最后敖恩终于全身而退,筋疲力尽地睡去,一觉醒来却发现失去了对视野以外事物的觉知能力,这种无言、温和的能力像只隐藏的眼,从他父亲死后就一直根植在他身上。他的国土继承人悲痛地跑进房间,却震惊得停下脚步,发现敖恩竟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