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四十九章 若寒。羊脂宫(第5/7页)

至亲之间的对峙,死一般寂静。

沉寂良久,若寒终于听到耳边传来深重缓慢的喘息。同时心底再度响起NAVA清脆笑声。

我的女儿,它妥协了。NAVA得意地说。

离开地穴的路上,女孩独自自语。

“我仍无法理解,为何母巢会骤然悸动失措?难道仅仅因为缘于嫉妒你对蜗蛉的偏袒?或者,这是你们一贯的相处方式?”若寒问道。

“不。它从不嫉妒。”NAVA冷冷回答。

“那又是为何?”

“因为我告诉它,我终究会离开它,并将这座城市的王位相让与它。”

“可它并不情愿你的终究离去?”

“是的。”

“倘若如此,你何不将它一起带去云间世界,你亲爱的女儿将成为你的左臂右膀。这样岂不更好?”若寒讥讽道。

“这绝无可能。”NAVA断然道,“难道你不知道么?一旦回到云间,所有人都将恢复其原本的面目;所有来自于冷地的物质,则将化为尘土。植物是只属于冷地的造物,无可离开。”

短暂沉默,若寒突然醒悟,继续逼问:“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能说服蜗蛉们诱导众人打破临界点,去往云间?”

面对这个问题,NAVA选择了缄默。

“你欺骗了它们。”若寒一针见血。

NAVA仍缄口不语。

“我终于知晓母巢为何这般激动,那必然并非源于它对蜗蛉的简单喜恶。而是……是你设计骗了蜗蛉!你一定告诉那些小家伙们,藉着人的肉体,你就能带它们通往云间,去往另一个未知的、光的世界。事实上,它们仅能充当众人的载体而已,驱动万千盲奴跨出冷地边界,一旦抵到彼岸,即刻在人耳里化为尘埃,不留一丝痕迹。这便是你的阴谋。亲爱,我可猜对了?”

若寒的疑问犹如没入黑暗深渊般毫无痕迹。许久,耳边只传来黑眼睛的吃吃笑声。

地底跋涉,仅凭荔枝果香探寻来路。女孩双足沾满泥土,忽然停驻脚步。

“亲爱,你在听什么?”NAVA问道。

若寒没有回答。地狱的喉管发出呼啸,即便相隔厚实土层,若寒仍然可以分辨出盲奴们途径母巢时那具庞大植物发出的满足吞咽声。多日藏匿于地底,她仅可通过这些声响分辨出时间的流逝。

“亲爱,你为何沉默不语,羊脂宫已经不远。”

“我在想,为何你不再参与日复一日的掘坑工程。难道对于你而言,依靠曼弓的统管,已足以维系掘坑工程的日常运转?”若寒若有所思地问道。

“并非所有事皆需要我的亲历亲为。统治本质毕竟是对活物的管理,一旦甘愿服从,他们远较机械有效而忠诚。”

“让我猜猜,令如此一项浩大工程有规律地运作,面对牵涉诸多的权力环节、利益集体,你又是靠多少个谎言加以欺瞒、蛊惑?”

“噢,不。自从离开那里,你便再三提及这些字眼。我是何等模样,你本该一清二楚。”NAVA嬉笑说着,再次朝荔枝果香的方向迈动脚步。

“我仍然感到害怕及耻辱,究竟你的哪一张面孔,才为真实。”若寒咬了咬嘴唇,又说:“我原本以为,当你独自面对植物们,至少你会显露本来面孔、倾吐真实心声,然而其实未必。我现在不知道你所说的,哪句是真言,哪句是谎言。”

“天真的承诺固然唯美,可对于存活数千年的古老心灵,并不合适。若你通晓冷地历史,你会发现未来无比多变的可怖。波涛之谷,无迹可循。背叛行为是如此寻常,固守承诺很快会招致毁灭。没有恒久不变的政策,没有恒久不破的诺言。”

“我以为你已经弥足强大,我以为你从不惧怕被消灭。”若寒讥讽道。

“我的力量亦是逐日积聚的,吾爱。维系力量的唯一方法便是不断扩充、壮大力量本身,不择手段地。这与所谓的承诺、誓言等美善准则毫无关联,你必须负心去打破它们,为了力量本身的延续与生长。也只有拥有足够的力量作为根基,我才可去施行诸多美妙之事,维系、保护更多的俊美人儿,不是吗?”NAVA负气地踢开脚边的碎石。

“可难道力量与美不是相辅相承的么?信守承诺,赢得信任,获得友谊,增加盟友。难道并非如此么?”

“呵,如此的简单逻辑仅存于理想之乡。现实要远较之复杂而残酷。许多时候人所面对的力量与美,只能择其一,无法兼得。”

“所以即便合为一体,你仍习于对我施加欺骗。”

“没有什么是可以全身心付诸信任的。你很快会发现,谎言是我的魅力之一。优美的谎言远比粗陋的实话来得美妙。”女孩抬起头,不远处的黑暗已初现来自于羊脂宫内部的莹莹灯光。

“可一旦谎言被揭晓,便如伤疤般丑陋不堪。”若寒咄咄不休。

“呵,那是因为人们尚不懂得欣赏谎言的精妙逻辑。你可知晓,同样是打开通道,我为何选择开凿地下,而非筑塔地上?”NAVA反问道。

“地表将作为谎言的外衣,更为有效地为你地邪恶事业制作伪装。我可猜对了?”

“呵,你很聪明。要知道,即便凡人的记忆自出生就不断凋零,然而,深藏于灵魂内核的痛楚印象是无可拭去的。在城市之央筑起土坡,策动万千之众为吾主再一次征战云间?不。覆盖在鲸鱼头部的浮土将很快被抖落,受惊的鱼群一旦被勾起内核深处的战栗与耻辱,便会再度潜入海底。你知道吗?城市是人的城,而将众人从冷地四处汇拢至此,其实并不容易;一旦人心崩溃,便是城崩的末日,倘若再度眼见这些宝贵的资源散落到世界各处,我又该多么心痛。”

“我竟从你的自白中听出了由衷的自豪。”若寒反唇相讥。

“当然自豪,亲爱。是我构筑了城市,是我神化了吾父,是我创立了教会。如果铸造这一切的手段中不包括谎言与包装,那么这些何以为继?”

女孩说完,奋力几步小跑攀上台阶,伸手用力推开宫殿大门。耀目的纯白顿时占据双眼。

她们回到羊脂宫。

若寒几乎第一时间意识到,就在她们外出的时刻,宫殿之内正发生些许变化:一座巨大的铁质十字花标志已被镶嵌入圆弧墙体;鲜花花瓣被倾洒在地,形成一条直通密室的走廊;安置管弦乐手的七只精致笼子已刷上白漆,被悬吊于后殿半空;仆人们蹑手蹑足地攀爬、小心翼翼地擦拭果核密室的黑亮顶壳;宠臣们互相争吵并追打,努力撕扯对方的假发;黑衣行刑人推着满载火刑具的小车走入暗门;幼年六足虫在人们膝盖之下敏捷穿梭、相互追逐。

即便仅仅离去不久,新鲜、摇荡的活力与墨守成规的秩序随即在这座宫殿里发生碰撞,犹如一尊沉默的雕塑复活了一半身躯。对此,NAVA露出满意的笑容,想必这正是她所喜爱的氛围风格。女孩伸出手,从半跪在宫门的哑巴仆人手里接过了铁质皇冠,轻轻戴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