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9页)

有人在猛拉他。水溅到他脸上,他的头被人抬高。影子感觉自己正被人拖着走过冰面,后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议,想解释说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许还要睡上一小觉,这个要求很过分吗?然后,他就没事了。别烦他,让他一个人安静待着好了。

他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睡着了,但他突然站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长着水牛头和水牛肩膀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巨大的秃鹰头的女人,威士忌・杰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伤感地看着他,摇着脑袋。

威士忌・杰克转过身,慢慢离开影子。水牛人也跟着他一起离开。雷鸟女人也走了,她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阵失落。他想叫住他们,想请求他们回来,不要就这样放弃他,但一切都开始渐渐模糊起来,消失无踪:他们不见了,脚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切都化为虚无。

一阵剧痛传来,仿佛他体内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解冻、清醒了,为了证明它们的存在,让他感到灼烧般的剧烈疼痛。

一只手在他脑袋后面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里。

他光着脚,只穿着裤子,腰部以上都裸露着。空中弥漫着水蒸气。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镜子,还有小洗手池,一把蓝色牙刷放在沾满牙膏污渍的漱口杯里。

周围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脑子里,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个数据资料。

他的手指在痛,脚趾也在痛。

疼痛让他忍不住呜咽起来。

“放松点,迈克。现在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什么?”他说,或者试图在说,“出了什么事?”话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显得既紧张又古怪。

他正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很热。他觉得水应该很热,但他也不是很确定。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个快冻死的人,最愚蠢的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热。第二愚蠢的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来——特别是在他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时候——毯子会把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把寒冷裹在里面。第三愚蠢的——这是我个人的观点——就是把那家伙的血抽出来,加热,然后再输回去。现在的医生都是这么做的。太复杂了,而且价格昂贵。简直愚蠢透顶。”说话的声音来自他头顶上方和后脑。

“最聪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几百年来水手们对那些坠船落水的人所用的办法。你把人放在热水里,当然不是特别热的水,只是有些热。要知道,刚才我在冰上发现你时,你都快冻死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魔术大师?”

“很痛。”影子说,“全身都痛。你救了我一命。”

“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脑袋抬出水面吗?”

“也许可以。”

“我要放开手,让自己休息一下。如果你开始往水下沉,我会抓住你的。”

双手松开了,不再抓住他的脑袋。

他觉得自己正往浴缸里滑,于是双手撑在浴缸边上,向后靠过去。浴室很小,浴缸是金属的,上面的瓷釉已经很脏了,还有不少刮破的地方。

一个老人移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一脸关注的表情。

“觉得好点了吗?”赫因泽曼恩问,“向后靠,身体放松。我已经把房间弄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告诉我,我准备了一件浴袍给你穿,这样就可以把你的裤子丢到干衣机里,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干。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吧,迈克?”

“我不叫迈克。”

“随你怎么说吧。”老人的脸扭曲了,露出不安的表情。

影子丧失了真实的时间感。他躺在浴缸里,直到身上的灼烧感消失,手指和脚趾弯曲时也不觉得不舒服了。赫因泽曼恩帮助影子站起身,从温水里出来。影子坐在浴缸边上,两个人一起努力,才把他的牛仔裤脱了下来。

毛巾布的浴袍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但他没怎么费劲就塞了进去。然后,他靠在老人身上,慢慢走进狭小的房间,笨拙地倒在一张老式沙发上。他疲倦而虚弱,身心极其疲惫,但幸运地还活着。壁炉里烧着木头,几只积满灰尘、一脸惊讶的鹿头,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们,周围还有几条涂满清漆的大鱼标本和它们抢占空间。

赫因泽曼恩拿着影子的牛仔裤走了出去。门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干衣机停了一下,然后重新轰隆轰隆地旋转起来。老人带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回来。

“这是咖啡,”他说,“能起到刺激作用。我还往里面倒了一点儿杜松子酒,很少一点。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这么做。医生肯定不会推荐这个方子。”

影子双手捧着咖啡杯。杯子一侧印着蚊子的图案,还有一句话:“给我新鲜血液——参观威斯康星州。”

“谢谢。”他说。

“朋友就该这么做。”赫因泽曼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救我一命的。现在还是别谈这些了。”

影子小口喝着咖啡。“我当时以为我死定了。”

“你很幸运,我正巧在桥上。我相当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大日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会有预感的。我在桥上看着我的老怀表,然后我看见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可能没听见。我看见车子掉了下去,你也跟着掉下去。我想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的冰面上。当时真把我吓得毛骨悚然啊。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你的手从刚才车子掉进去的地方伸了出来——看见你的手,就跟看见鬼魂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两个都真他妈的幸运,我拖着你返回岸上时,冰面支撑住了我们俩的体重。”

影子点点头。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赫因泽曼恩说。老人淘气小鬼般的脸兴奋得容光焕发。

影子似乎听到房子某处传来关门的声音。他继续啜着咖啡。

现在可以清醒思考了,他开始向自己提出疑问。

他不知道,一个身高只有他的一半、体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么可能拖拉着失去知觉的他穿过冰面,然后把他拖过湖堤,塞进车里。赫因泽曼恩怎么可能把他带进屋里,放进浴缸?

赫因泽曼恩走到壁炉旁,捡起火钳,小心地把一根细原木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么吗?”

赫因泽曼恩耸耸肩。“那不关我的事。”

“你要知道,我并不明白⋯⋯”影子犹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