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9页)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在哭泣,眼泪冻结在她的脸颊上,还没有融化。她的手套是亮绿色的。

“你一直都在这里。”影子对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尸体说,“每个开车经过那座桥的人都会看到你,每个开车穿过镇子的人都会看到你。冰上垂钓的渔夫每天都从你身边走过。但是,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愚蠢。

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有人把她藏在这里。

他上半身钻到后备厢,想试着把她拉出来。不管怎样,他终于找到她了,现在他必须要把她弄出来。他弯腰靠在车上时,体重也压在车上,也许那就是引发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前轮下面的冰突然裂开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可能不是。车子前半截蹒跚着往下坠落了几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从敞开的车门飞快地灌进车内。湖水溅到影子的脚踝,但他脚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动。他匆忙四下张望,思考该如何离开这里——然而,一切都太迟了。突然间,冰面一下子倾斜下去,把他撞到车子和车厢里女孩的尸体上。车子后半截也沉入湖水中,影子被带了下去,落进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三月二十三日,上午9点10分。

沉没之前,他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如同一堵墙一样,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气从体内撞出来。

他跌倒了,翻着跟头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车子带着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被衣服、手套和靴子的重量往下拉。衣服外套束缚着他,浸水之后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臃肿。

他还在继续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脱离车子,但它还是带着他一起下沉。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他是用整个身体感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的。他的左脚踝扭伤了,脚崴了一下,身体被压在落在湖底的车身下面。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慌。

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这里实在太黑了,根本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丽森・麦克加文苍白的脸,她正从敞开的后备厢内看着他。他还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车子——过去数十年里沉入湖中的破冰车,车身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车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心想,在汽车出现之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充当破冰车,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无疑问,每一辆车子的后备厢里都有一个死掉的孩子。湖底有几十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个人的眼皮底下,藏过整个寒冷的冬天。当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随着车子落进冰冷的湖水中。

这里就是他们葬身之所:莱米・霍塔拉、杰茜・拉瓦特、桑迪・奥尔森、周明、萨拉・林奇斯特,还有其他人,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躺在安静、冰冷的⋯⋯

他用力拔脚,脚被紧紧压在车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阵阵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气,无数气泡出现在他眼前。

马上,他想,我要马上呼吸到空气,否则就要憋死了。

他弯下腰,双手放在汽车保险杠上,想尽办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体用力顶在上面。可惜车子依然不动。

这不过是汽车的空壳,他告诉自己,他们取下了发动机,那是车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继续用力推。

他继续用力推。

车子移动的速度慢得令人恼火,每次只移动一英寸,车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终于把脚从车下的淤泥中拔了出来。他用力一踢,想推动自己在冰冷的湖水游动。但身体纹丝不动。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从外套里挣脱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拉开冰冻的拉链,然后从拉链两边挣脱出双手,感觉外套已经扯开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离开那辆车子。

他只有一种向前冲的感觉,但感觉不出来到底是在向前,还是向下。他努力憋住气,头和肺都灼烧一样疼,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开始吸气,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后死掉。就在这时,他的头撞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着湖面上的冰,用拳头拼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也无法推动任何东西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起来,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简直太荒唐可笑了。他想,然后回忆起还是小孩时看过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的老电影,我应该背转过来,把冰向上推压,然后把脸贴到冰上,找到一些空气。我可以再次呼吸,肯定有些地方还残存着一点空气。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冻僵,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可以动弹,哪怕生命攸关(情况确实如此)也无法再动弹一次。

寒冷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开始温暖起来。他想:我就要死了。这一次他感到的是愤怒,是来自心底的狂怒。疼痛和愤怒让他爆发出力量,他挣扎着,挥舞着,让听天由命不再动弹的肌肉再次活动起来。

他伸手向上猛推,感觉手擦过冰层的边缘,伸到空气中。他拼命挥舞双手,想抓住什么,就在此时,他感到另外有一只手抓住他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头猛地撞到冰上,脸撞到冰层向下的一面。紧接着,他的头伸出水面,进入空中。他能看到自己正从冰上的一个窟窿中钻出来。在那一刻,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黑色的湖水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他眨着眼睛,但是除了炫目的阳光、周围模糊的物体和一个人影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强迫他爬出水面,同时说着什么他就快被冻死了、快点、用力之类的话。影子扭动着身体,抖掉身上的水,仿佛一只刚刚上岸的海豹。他开始打寒颤,咳嗽,冷得发抖。

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摊开手脚平躺在冰面上。他知道,身下的冰面支持不了多久,但知道也没带来行动。思考变得非常困难,缓慢得好像流动的浓稠糖浆。

“别管我,”他试图说话,“我没事。”但他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就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爬起来继续走动。很显然,他不会一辈子躺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