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序章。”

船轻巧地在镜子一样的地下湖面上飘行,鸟头生物站在船首眺望前方。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道路,或者一首歌不可能同时是一种颜色。”

“确实不可能,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如果我拥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

“你不可能拥有。只有傻瓜或神明才拥有那种硬币。”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恐惧得颤抖起来。他幻想自己看到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波。

“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我快死了?”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我是渡灵者,我喜欢你。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为什么不来接你?”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传说中的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在哪里呢?”

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叫影子也跟着做。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淌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拴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和触及灵魂的恐惧。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还有一点点担心,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谷仓一样庞大的狗头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声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已来临。”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92]伸出巨大的黑色双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视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他,如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所有的过错、所有的缺点、所有的软弱都被一一取出,进行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仔细研究,被分解成一片片,被咀嚼品尝。

我们不会一直记得那些对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进行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情,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赤裸裸地被解剖开,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举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柔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觉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谁拿走了他的心脏?”阿努比斯咆哮着。

“我。”一个女人低声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93]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不是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台黄金天平放在他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选择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些不太自在。然后才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94]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也许,”影子说,“也许我可以得到一个幸福的结局。”

“幸福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偷偷溜走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芭丝忒若有所思地说,“成堆的骷髅上又多了一个骷髅。真可惜。眼下有这么多的麻烦,我还希望你能做些好事呢。这就像是眼睁睁看着慢镜头一样的车祸,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