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5页)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那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想知道,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径向下,走到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之间,他感觉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再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就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一本厚厚的平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转移到他身上。那个半大的孩子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91]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去世的事实中躲进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疯狂小说并未给他带来真正的逃避。

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她本来以为这次只是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再次出现危机,只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疗就行了。结果医生们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为时已晚。她皮肤灰黄,尽管才三十出头,却显得很老。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自己,他还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在他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后,他就不怎么看书了。你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不能帮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隧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内腔。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缠身而被解雇。他俩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在大使馆租用的房子里。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这时的他还是一个矮小的孩子,浅灰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直顺的黑发。他俩正在吵架。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毕竟,他们只会为一件事而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

她说话声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喊大叫,甚至还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隧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还会绕返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皮、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隧道后面某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滴落的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漂浮着无数块由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他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声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样子,毕竟,现在的她还是少女⋯⋯

她正在跳舞。

认出和她一起跳舞的那个男人时,影子居然完全没感到震惊。三十三年来,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就看出她喝醉了。虽然还没到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周,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丽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并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形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折射出来的灯光打在上面,别针闪闪发光。他跳得还不错,尽管两个人年龄差距很大,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他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然后两人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里,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央。

不久,他们就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根本无法、也不愿意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上,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下来,用力嗅了嗅空中的味道。

他感觉一只手轻轻在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亲爱的。”一个朦胧如烟的女人嗓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着,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我认识你吗?”他有些疑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手下还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面朝他前方的道路,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路可以让你睿智,一条路可以让你完整复原,还有一条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嘴做个怪脸。“有这种死法,”她说,“还有那种死法。死和死也不一样,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死亡亲戚的笑话 。”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之间,影子知道她到底是谁、来自何方了。他感到脸渐渐红了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做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