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胡克的恐怖 The Horror at Red Hook(第2/7页)

有一段时间,马隆在布鲁克林的巴特勒街警局工作,就是在那时,他才知道了雷德胡克的事件。雷德胡克在总督岛对面,临近古老的海滨,是一个杂乱肮脏的巨型迷宫。同样肮脏的高速公路从山丘到更高的地方一路沿山而上,而后在高地上与克林顿街直通市政厅。那里的房屋多为砖砌,历史可追溯到十九世纪前十五年至十九世纪中期,一些阴暗的小巷和旁道依旧散发着独特诱人的韵味——传统的阅读积累会使我们称其为“狄更斯风格”。那里的人口极度混乱又神秘莫测;叙利亚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黑人之间相互影响,小部分斯堪的纳维亚人也与美国人的居住地带相距不远。这是一座充满喧闹和污物的巴别塔,所发出奇怪的叫喊声回应着拍打污秽码头的油腻浪花,以及港口哨声所发出的骇人吟唱。很久之前,这里还是一幅明亮的画面——大房子沿着山排列成行,眼眸清澈的水手在低处的街道和极具品味、布置妥当的家中。在形状排列整齐的建筑中,偶尔看见的典雅教堂、原始艺术和背景的细节,零星散落在各处——破旧的阶梯,受损的门廊,一对生了虫的柱子或壁柱,或是原本翠绿的草坪上方弯曲生锈的铁栏杆,人们只能从这些细节中探寻原本的美好。房屋普遍是硬石建筑,其中偶尔出现的多窗穹顶在向人们讲述船长家人和船主守望海洋的日子。

这种物质混乱和精神腐败中,百种方言形成的亵渎神明的话语扰乱着天上的神明。部分潜行者人群沿着小路和大道叫喊着、歌唱着,偶尔会有人偷偷伸出手突然关了灯、遮上了窗帘,来访者择路而过时,窗后黝黑、似罪恶深渊的面孔又急忙躲避起来。警察对于整顿秩序和推进变革深感绝望,宁愿寻求方法建造隔离带以保护外部世界不受此地的感染。幽灵般的沉寂回应着巡逻队员铿锵的脚步声,押送的犯人也从不善言谈。明目张胆的罪刑就如当地方言那般多种多样,范围广至从走私朗姆酒、通过非法手段抑制异域人、昏暗的谋杀恶习,到以最令人厌恶的伪装实施残杀行为一应俱全。这些显目的事件不会频繁发生在临近的地区,这样会有损临近区的声誉,除非掩盖犯罪痕迹是一种需要声望的艺术。与离开雷德胡克的人相比,来到这里的人更多——或者至少可以说比从陆地那端离开的人多——而且最容易离开的人往往是那些不善言辞的人。

马隆发现在这个州里,秘密的东西所散发的微弱臭气,要比市民所谴责的、牧师和慈善家所哀叹的任何罪刑都更为恐怖。作为一个将想象与科学知识相结合的人,他意识到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和庆祝仪式上,在没有法律的状况下,易于怪异地重复着本性中最黑暗的、原始的、半兽性的残暴模式;他经常以人类学家的惊奇看待事物——在凌晨天还漆黑的短短几个小时内,视线模糊、脸上长着麻点的年轻人所组成的队伍弯弯曲曲前行,一直吟诵着、念着咒语。经常会有人看见这群年轻人;有时在街角处斜着眼守夜;有时在门口用廉价的乐器演奏着怪异恐怖的音乐;有时在市政厅附近的餐桌上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或者猥亵地交流;有时还会在摇摇欲坠、紧关着百叶窗的老房子的高门廊上,围着昏暗的出租车窃窃私语。他们令马隆不寒而栗而又深深痴迷,他不敢向警队中的同伴吐露太多,因为他看见在他们身上似乎也有巨大的秘密;警探发现了大量丑恶的事实、行为习惯和那些人常去的地方,并一一记了下来,以专业的姿态认真对待。一些如恶魔般神秘和古老、模样完全隐匿于在这些颓废的外表之下。马隆的内心深深感受到,这群人一定继承了某些骇人的原始传统;在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的异教团体和仪式中,延续着其腐败堕落之物。他们集体的联合及明确的行动都暗示着这一点,而且在其丑恶杂乱的外表下还隐匿着些许古怪的秩序感。他读过像默里女士 (2) 的《西欧女巫秘教》这类论文还派上了用场;并知道直至最近几年,广为流传的黑弥撒(崇拜撒但)和女巫狂欢聚会时常出现,这种形式可追溯至雅利安时代,且起源于黑暗宗教,而可怕又神秘的聚会和纵酒宴乐的作风,绝对是从当初的农民和神秘人群中流传下来的。这些残留下的亚都兰魔法和异教丰收崇拜至今已彻底消亡,他猜测了好久并时常好奇,比起他们所嘟囔的故事中最糟糕的部分,是否还会存在某些更为古老与黑暗的事情。

III

罗伯特·苏达姆的案件将马隆卷入了雷德胡克事件的核心。苏达姆是古老的荷兰家族中一名学识渊博的隐士,起初仅有勉强维持温饱的收入。他居住在弗拉特布什一套宽敞却疏于维护的公寓里,这房子还是他祖父当年建造的,那时这地方还只是个满是快乐群体的殖民房屋,周围有布满常青藤和尖顶的归正教会,围着铁栏杆的院子里还有荷兰式墓地。如今,那座房子孤零零地坐落于一个满是老树的院子里,与马谭斯街相隔一小段距离。六十年间,苏达姆一直在读书和冥思苦想,仅有一段时间他去旧世界航行,并在那里逗留了八年。他买不起奴隶,也只许很少的访客去他那绝对寂静的地方;他逃避建立亲密的友情,只接纳他罕有的“熟人”。在底层三个房间中的一个屋内是一番井然有序的景象:一个巨大的、高棚顶的书馆。室内墙壁上硬是塞满了破破烂烂的书,呈现着笨重、古老又略微让人厌恶的情景。苏达姆毫不在意小镇的发展和最终融入了布鲁克林区的事,而且他对于小镇的意义也越来越微弱了。那里的老人仍能在街上把他认出来,但对于近年来的人们来说,他只是个怪异的、发了福的老家伙——一头凌乱的白发、散乱的胡渣、锃亮的黑衣服,以及那只让人们会调皮地瞥一眼的金手杖,便再别无其他了。因为职责所在,马隆被调入办理此人的案件之后才知道了苏达姆的样貌,但此前听说过他在中世纪迷信方面是个渊博的专家,也曾无意间想要阅读他写的关于卡巴拉 (3) 和浮士德传奇的绝版小册子,因为一位朋友凭记忆引用过其中的内容。

苏达姆的远房、也是仅有的几个亲戚向法院申请裁决他精神有问题,由此苏达姆成为了一起“案子”。虽说这样的行径在外界看来事发突然,但确实是经过了长期观察与悲痛的争论才得出的结果。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主要有:苏达姆说话方式与习惯的怪异变化;毫无根据地提出即将发生的奇迹;频繁出没于布鲁克林声名狼藉的居住区。经年累月,他愈加衣衫褴褛,现在走来走去的就像个货真价实的乞丐;朋友看见他也会感到羞愧,有时看见他在地铁站里或在市政厅周围的长椅上和皮肤黝黑、长相邪恶的陌生人对话。当他张口说话时,总是在含糊地说着自己将要抓住无限的力量,并且斜眼重复着所知道的神秘词语或是名字:“质点”“阿斯莫德”和“萨麦尔”。在提交法院诉讼的过程中,人们才得知他将自己的财产都浪费在购买由伦敦和巴黎进口的怪异巨著及维护位于雷德胡克区的一个肮脏的地下公寓——他几乎每晚都在那里,接纳一群怪异混乱的流氓和外国团体。神秘的绿色百叶窗后面,显然在进行着某种宗教仪式。被指派跟踪他的侦探称,这些夜间仪式徐徐传来怪异的叫喊、吟唱以及阔步行走的踏步声。侦探们对于屋内怪异的狂喜心生畏惧,尽管奇怪且放纵的粗俗行径正在那个潮湿的房间内进行着,他们还是逃离了现场。然而举行听审时,苏达姆设法维护自己的自由之身,竟变得举止儒雅、行为合理,而且自愿承认了其怪异的举止和荒诞的言辞都是由于自己过度投入到学习和研究之中造成的。他声称自己参与了一项有关欧洲传统细节的调查,而这需要亲密接触异国群体以及他们的歌曲和舞蹈;而其亲属所宣称的低俗神秘团体正在侵蚀他,这显然是荒谬的,他很遗憾他们误解了自己及其所从事的事业。最终,苏达姆靠自己镇定的阐释赢得了这场诉讼,自由地离开了法庭。而苏达姆家族、考利尔家族和凡·布朗特家族雇佣的侦探也心生厌恶地撤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