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今宵忆梦寒(第3/6页)

尹梅意缓缓转头,望着右侧的那排殿窗:“他没让娘等那么久。就在二十七年前的今夜,七月初七,天上双星相会的这一夜,二更刚过,殿里殿外的宫女、太监都睡死了,可娘一想到只要再忍两个多月就到了大婚的日子而高兴得睡不着时,忽然,有人轻轻地在殿窗上叩了三下。”她举腕,屈右手中指,在暗夜中作势轻叩了三下,“咚咚咚,在姑苏娘家时,每次他半夜里来,也是这样轻叩娘绣楼的窗子。”

她那中了魔般的神态和动作吓着了赵长安,他正想打岔,她已续道:“只要听见这三声响,娘就会开窗,然后,他就扶了娘,一同到疏影苑去。当时,娘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真正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鞋都未趿,就跑过去打开了窗棂。”说到这儿,她屏住呼吸,过了片刻,才轻轻吐气,“是他!外面果真是他!可他却未簪金冠,身上的白袍也全是污迹、血渍,而且他的脸色是那么难看,就好像一个已死了一万次的死人一样,哪有半分就要当新郎官的神气?可当时娘一看见他,欢喜极了,根本就没留意到这些。他一伸手,就像从前那样挽着娘,把娘带到了王宫后花园里。可……可……在放下娘以后,他却阴沉着脸,走到离娘很远的地方才停下,声音冰冷得疹人:‘马上就要荣升太子妃了,气色好得很嘛!’娘不懂:‘嘉德,你的衣裳怎么会这样?我……我马上就能跟你成亲,当然开心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赵长安虽早已猜到,可仍浑身剧震:“原来……他,就是今上?”尹梅意凄然一笑:“是!他就是今上,可在当时,他却是废太子,一个被幽囚着,朝不保夕,随时都会被找茬处死的废太子。可当时……娘哪晓得这些?只问:‘嘉德,怎么你又不让我守三年父丧了,还这么急着和我成亲?’他一怔:‘成亲?和我?梅意,你在说什么?’娘也愣住了:‘嘉德,你不是信守了去秋我们的约定,今春请了皇上谕旨,派人来宣旨定亲,现又把我接来这里,预备两个月后完婚吗?’他愣了半天,方道:‘梅意,莫非……你以为我是宸王?’娘一听他话音不对,很是害怕:‘嘉德,莫非……你……不是宸王?’他脸色霎时雪白:‘我……我现在真想我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既失去太子之位,现在,又要……失去你!’娘眼前一黑,只觉天塌地陷。他冲过来,扶住娘:‘梅意,梅意,我对不住你,可……我一回来,就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囚禁起来,后来……老四又不知如何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人,他……为了折磨我,就向皇上请旨,把你赏给他。皇上当即就准奏了。梅意,不做太子,我不是很在乎,可一天见不到你,我就已经受不住了。三个月前,再听老四派来的太监宣读你被赐婚于他的圣旨,从那一刻起,我就要疯了,白天黑夜的,我……我……”’

尹梅意战栗:“他倏伸臂,捋起左手袖子,他那整条手臂上,全是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伤!有的伤口已经愈合,有的结着疤,而有几道伤口,却还肉皮绽翻,渗着鲜血。一看这种惨相,娘心疼得当时就哭了:‘嘉德,这……这是哪个恶人,这样折磨伤害你?’他闭眼,嗓子都沙哑了:‘这是我自己拿刀划的。我想你,想得难受极了,好像有人要让我不能喘气,当我看到自己的血流出来,这心里面……才好过些。也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发狂,拿头去撞那石墙。’他张手,紧紧抱住娘,‘那对玉佩才完工,父皇就得到讯息,派太监来取走了,然后赏给了老四,这肯定又是他的主意!只要是我的好东西,无论什么,他都要抢!打小起就是这样,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现在,可真正是要把人给逼到绝路上去了!’”

当时的赵嘉德睚眦欲裂,面容扭曲,形貌十分吓人,尹梅意的心本已经碎了,可看见他那个样子,又为他担忧:“嘉德,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能再做自我伤害的傻事了,你……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又怎么能活……”

赵嘉德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梅意,我还真是不想活了,今夜我拼死从少阳院的石牢里逃出来,本只想能再见你一面,只要见上了,就是马上被老四千刀万剐了,也没什么可挂念的。可现在,你放心,我不死了,我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好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不让他折磨你,我要让你过上这个天底下最最尊贵、最最舒服的好日子。”听了这话,尹梅意更觉悲苦:他现在已惨成了这个样子,却还在牵记着自己,天哪,上天为何要让好人受这种苦楚?“嘉德,别管我,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就比什么都开心,那个赵裕仁,你放心,他折磨不了我的!”

“梅意,别干傻事!”赵嘉德听出了她话中的含意,倏然一惊,“你千万不能对他有什么激烈的举动,以他的蛇蝎性情和狡诈心机,你不但伤不了他的一根毫发,还会被他……被他……现在,你落在了他手里,就是只为了让我发疯,他也会对你……你若再冒犯了他,那……”他打了个寒战,说不下去了,只用怨毒已极的眼神盯着长生殿:“不行,我一定要救你出来,不然,我就是被剁成了肉酱,也死不瞑目!”

“嘉德,”尹梅意去捂他的嘴,“求求你,别再说什么死了活了的话了,别这么诅咒自己,我受不了。我答应你,我不去找他拼命,我好好地活着,你也要好好地活着,我一天不死,你也就不能死,答应我,啊?”

他紧拥着尹梅意,两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梅意,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无论怎样,你也要忍着,千万不能做蠢事。你放心,终有一天,我能救你出来!”赵嘉德紧紧搂着她,看着头顶的那弯下弦月,半晌才抑郁地道,“梅意,人活在这个世上真是苦啊!我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你又为何要嫁进来?我们为何不能远远地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逍逍遥遥地过上一生,逃离这些痛苦和折磨?为什么要天天无止境地忍受?”

“到了这种时候,娘也顾不得什么了,然后……然后……我们就有了年儿你!今生今世,这是娘唯一一次,不管不顾,做出了逾距越规的事来,可是,娘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年儿,你……你不会厌怪娘,认为娘是那种淫贱的女人吧?”

赵长安早泪流满面:“娘!孩儿从来不知道,原来,娘和……皇……爹爹,当年曾遭受过那么大的苦楚,孩儿怎会厌怪娘?娘当时那样做,完全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