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海上生明月(第3/6页)

拿起一只木碗,她凝目细视。这碗是把大树用缘灭宝剑伐倒,截作十数段,再用锋利可与缘灭宝剑媲美的缘起小刀,细心掏挖出来的。轻轻抚摸,碗缘整齐,碗面滑溜,显然做碗之人在削磨时是何等细心认真,而他的心境定也是平和愉快的,是以才能将这么寻常的木碗做得如此精美绝伦。

她轻轻放下碗,唯恐不慎会碰坏了它。然后,再前行数步,便看见了那株横倒在地的大树。当日,赵长安为与自己成婚,将它伐倒,拖来洞中,要拿它做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两张凳子。当时,他用缘起小刀劈砍横斜的树枝,自己则挽袖帮手清理,干得正欢,却听见洞外有喊声,起初,两人还只道是海风在吹……

她全身如灌热醋,又酸又软,轻抚树上茬口。虽已过了近一年,那些茬口却仿佛是刚刚才被削断的,白生生的茬口上,甚至还有一缕树木清新的气息在萦绕。

她在火塘边站定,在里面黑色的木炭块、白色的灰烬中,似乎还有一缕热气在袅绕上升:那时候,赵长安常坐在这温暖怡人的火塘边,一边烧水、烤鱼、熬汤、烘干被不期而至的暴雨淋湿的衣衫,一边哼唱着愉快的小曲: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呆呆望着火塘边他曾坐过的地方:那人儿的笑容,是多么动人哪!而那随意哼唱的曲子,又是多么动听!当时,自己就怎么听也听不够,可现在,却是再想听也听不到了……

“……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突然,耳畔,又飘来了一阵歌声,他的歌声!她蓦抬头:是……是他!是……是他的歌声,是……是他在唱歌!可这……这怎么可能?而且,歌声是如此愁苦,他怎么会唱这么悲伤凄凉的曲子?

她屏住了呼吸,不,不是屏住,而是根本已无法呼吸。她急忙扶住洞壁,以免跌倒,颤抖着,探头,就见赵长安神情恍惚地往洞口走来。他疲惫万分地到了洞口,将好不容易才捕到的鱼一扔,也不管是否被沙子弄脏,然后拾起一根脏污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削刮鱼鳞。

他仍低低地哼唱着,但显然并不是为了排遣这无尽的寂寥,更非心境愉悦,所为的,仅仅只是证实自己居然还活着,还会喘气,还要忍受这令人发狂的煎熬!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等有一天,罪受够了,那也就死了,解脱了!

赵长安自嘲地苦笑:捉鱼,杀鱼,刮鱼,洗剥,弄熟,然后吃下去,用鱼的命,来换自己苟延残喘的烂命!而苟延残喘的目的,却是为了受苦!受那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在的,令自己痛不欲生的悲苦!呵,这种人生,有什么活头?可自己却仍舍不得抛离这个令人发狂的人世!

他咬牙,鱼在手中烂成了一摊泥。吃!吃!吃!然后睡,然后再吃,这是畜生的活法!可自己却连畜生都不如!畜生不会思,不会忧,不会愁,更不会痛苦。而自己,却在殚精竭虑地喂饱肚子的同时,还要痛入骨髓,欲癫欲狂!

他又捏烂了两尾鱼,扬手,将满手血污甩出去,望着那一团血肉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沙滩上,他疯狂地笑了!望着他那狰狞癫狂的笑容,洞中的晏荷影惊竦战栗。

赵长安渐渐平静下来,又拾起一尾鱼,继续削刮:既然一时半会儿的还疯不了、死不成,那……就忍受吧!等到再也忍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就跳入海中,葬身鱼腹,也算偿还了那许多鱼儿的性命,因因果果,诸般轮回,到时也就有了一个终了了。

最后一缕晚霞消逝在天边,已快拾掇好一尾鱼的赵长安忽淡淡地道:“出来吧,一直躲着,不气闷吗?”

晏荷影一愕,方要现身,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殿下好耳力,我屏住了呼吸也不行。”一个缎袍男子从洞口旁一巨石后走了出来。赵长安没抬头:“晏二侠会有兴致来这种地方?”

“哦,我是来找小妹的,不料您也在……”忽然,赵长安如离弦之箭,腾地蹿起,手中树枝疾刺他面门。晏云孝一惊,后退。但赵长安手中的树枝就要触到他双眼了,这时一声尖叫,洞内晏荷影猛扑向赵长安。赵长安头都不回,袍袖后拂,已将晏荷影送到她哥哥身侧。可这时,一道光闪过,雪亮的一刀,直刺赵长安前胸!

赵长安轻一拨她右腕,这一刀便刺了个空。可就在这一瞬间,却听晏云孝闷哼一声,然后赵长安轻叱:“别乱动!”晏荷影右臂被人一托,她已轻飘飘地离地而起。

她扭头,见赵长安一手托她,一手挽晏云孝,往山上疾掠,只几个起落,三人已到了密林之中。赵长安不停,折身往东,奔行如风,直到一处濒海的万丈巨崖上才停下。一放开晏荷影,他马上一把撕烂晏云孝的衣襟,双掌一合,击向他胸口。晏荷影大惊,缘起刀疾刺他后背:“不准伤我二哥!”

未等刀刺到,赵长安双掌已击中晏云孝前胸,然后微微侧身,避开致命部位,“嗤!”一声轻响,缘起小刀已扎进了他后背,直没至柄。

“别拔刀!”晏荷影一愣,喝止的竟是晏云孝。她不禁松开刀柄,苍茫暮色中,只见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晏云孝、赵长安的脸色都极其难看。晏云孝声音沙哑:“他在为我拔除毒针!”

“别说话,会岔了真气!”赵长安沉声打断他,转头对晏荷影道,“你……别拔那刀!”

晏荷影茫然,见赵长安扶二哥坐倒在一株大树下,然后亦盘膝坐下,右手按晏云孝胸口,左手拇、食、中指作鹤嘴状,虚虚啄晏云孝右手中、食指缝中的肌肤。这个动作重复了七八次,方听脸色已然发灰的晏云孝又闷哼了一声。然后,赵长安用袍上撕下的碎布裹指,小心翼翼地将几根长不逾寸,色作惨碧,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味的毒针从他胸口徐徐拔了出来。

接着,赵长安迅疾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打开,取出两粒腥臭刺鼻的药丸,放入他口中,再双手贴着毒伤处,闭眼,一动不动。晏荷影虽不明所以,但也隐隐意识到:他是在以真气为二哥驱毒!

就这样,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方听二人同时吁了口气,赵长安疲倦睁眼:“晏二侠,没事了!”

“荷官,刚才你何以要刺世子殿下?”浑身瘫软的晏云孝呵斥晏荷影。晏荷影被那凶狠的神情吓得倒退两步:“他刚才要伤你!”

晏云孝怒极:“嗨!那哪是伤我?那是有人暗发毒针射我的脸,他用树枝拨开毒针,要不是你扑过来,那第二束毒针也不会射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