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此心非吾愿(第4/4页)

但三月二十七,天刚擦黑,一乘青布小轿穿街绕巷,通行无阻地抬到了行宫正门前。值守宫门的六十名侍卫一看,无不诧异。侍卫长喝停轿夫,下阶盘查,及到近前,未等开口,轿帘掀处,一纤纤素手伸出,上托一方金印,一看那印文,侍卫长噤若寒蝉,立刻跪伏于地,同时吩咐打开行宫侧门,让小轿进去。

宫中亦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但所有人一见金印,无不如侍卫长一样,立刻放行。待到第三进宫门,轿已无法前行,一妙龄少妇方下轿,款款进了宫门,就看见一座大殿——景德殿。

殿前及四周倒无侍卫、太监,是赵长安令他们退避。少妇排闼直入,倒像是回自己的家,进了前殿,四处一瞟,不见有人,又往后走,进了中殿,才转过一架大画屏,便看见了赵长安。

他正呆坐窗旁,对着空中的明月发怔,人虽在那里,但心思显然早已不知到了何处。像他这样武功修为这么高的人,少妇面对着他走过来,他竟然根本没有察觉。

明月凄冷的清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比雪还要白,眼眶深陷,眼周发青,人像个被掏空了的布袋,双肩塌陷,没有半点儿精神。明日大战在即,他却为何如此颓唐?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他的眸子,看见那双眸子,少妇打了个寒战:这是双死人的眼睛!

“延年哥哥!”这一声,赵长安总算是听到了。他缓缓转头,呆望来人,眼色还是一片茫然,半晌方问:“昭阳妹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昭阳笑道,“延年哥哥不想我来?”赵长安关切地道:“你有六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又何必深更半夜地跑来?”

昭阳坐在他对面的椅中:“延年哥哥,看起来你很不开心?”赵长安答非所问:“你不也是很不开心?”

一语说中心事,昭阳不禁叹息:“唉,这都是怎么搞的?一个夫君,一个哥哥,两个都是好人,却要在一处拼命!”

赵长安苦笑一声:“人生本就如此,岂能尽如人意?昭阳妹妹今夜来,该不是要陪我闲聊的吧?”

昭阳点头:“嗯,我今晚上来,是有件事求你。”

赵长安目光闪动:“你是来求我明天不要杀他?你对自己的夫君怎么没一点儿信心?”昭阳微微着恼,道明日决战,赵长安占尽天时、地利,对宁致远太不公平。

赵长安反唇相讥,道宁致远先挑起此战,现又让她来做说客,令人不齿。昭阳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禁出言指责。赵长安冷笑,让她最好快些回去,替宁致远寻一柄上好的宝剑,明天好迎战他的缘灭剑。

昭阳大震:“你要用缘灭剑对付远哥?”赵长安斜睨她一眼:“很久没使缘灭剑了,那是因为没人值得我动它。但现在,总算是遇到—个了。”

“可你莫要忘了,他是你的结义兄弟。”

赵长安失笑:“公主殿下,你已忘了我现下的身份了?我现在是位极尊贵的孤家寡人,既没有兄弟,更没有朋友,就连父母也可舍弃,何况不过一个拜把的兄弟而已?”

昭阳开始发抖:“刚才世子殿下说我是来求情的,但殿下未免也太骄狂了。我今夜来,为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赵长安仍然一副不屑的表情:“何事?该不会是要我宽展期限,好让你的远哥再多活几天吧?”

昭阳肺都险些气炸了,腾地跳起来,急赤白脸地冲他嚷:“姓赵的,你凭什么就认定了,明天一战定是你活他死?我本是想来消弭这一场争斗,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哦?”赵长安翻翻白眼,“明日一战已是箭在弦上,我倒想不出,你这吕洞宾有何高招,能把这迫在眉睫的一战消弭于无形?”

“这一战,追究起来,祸根都是传世玉章。你莫如把它交给我,我让远哥将之公之于众,这样你能脱祸,远哥也不用跟你斗了。然后我们把这个不祥之物送回少林寺,让它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再惹是生非。”这主意她已盘算了不知几万几千遍了,自觉两全其美,既可消解了明日的一场大战,也替赵长安摆脱了一个附骨之疽。

但话未完,便见赵长安面浮冷笑,待她话音方落,他问:“是逆首让你来说这话的?”昭阳摇头:“没有。他怎会让我来?就连今晚我来这里,他也不知道。”

赵长安轻叹一声:“公主殿下,你以为,就凭你红口白牙的这几句话,就能把事情解决了?就算我跟他肯罢手,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上万英雄好汉又怎肯让我俩罢手?所以,明日一战势在必行。何况,”他嘴角一歪,笑得极其阴狠,“为传世玉章,想当初,我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凭什么拱手让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昭阳失望至极:“你怎么成了这副德性?古人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珍宝钱财再多再盛又有何用?徒然添灾惹祸。何况,以你现在的地位,还会看得上那些身外之物?”

“嘿嘿,我本就是这种人!财物再多,也不嫌多;宫殿再广,也不嫌广!想汉灵帝还公然卖官鬻爵,只恨不能把举国的金银全攥在手中,我不过一区区王世子,财物再多再盛,又岂能与之相比?人生在世,万事万物本就都是假的,你喜爱的女人,不定哪一天就跑了;你倾心相待的朋友,不知何时就会跟你绝交;父母妻儿,也要死要散;兄弟?哈哈,简直就是你天生的死敌;官职爵位,也有难保的时候;至于性命,更是无常。公主殿下有夫君,皇上有天下,太子有储君之位,大臣也有他们的官位爵禄,就是一介寒贱百姓,也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我呢?我有什么?我若不紧紧抓住传世玉章,那活在这世上还有个什么想头?”

他这一番话虽极贪婪,但又倍觉凄凉。昭阳公主傻了,良久方喃喃自语:“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我那么敬爱佩服的延年哥哥竟是这样!”她起身,一眼都不再看对方,向前殿走去,待已转过画屏,方道,“民女恭祝世子殿下千岁明日一战功成,名垂千古!”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大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下。赵长安望着那一弯明净的下弦月,亦不知过了多久,方失神地道:“慢走,不送!”